一滴,两滴,三滴......病房里只有监测仪规律的"滴滴"声和父亲沉重的呼吸声。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伸手轻轻调整父亲鼻间的氧气管。
父亲的脸在昏暗的床头灯下显得格外苍老,那些他记忆中严厉的线条如今被岁月软化成松弛的皱纹。
"还没睡?
"沙哑的声音吓了明远一跳。
父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望着他。
"爸!
您感觉怎么样?
要不要喝点水?
"明远连忙起身,手忙脚乱地打翻了床头柜上的棉签盒。
父亲微微摇头,目光转向窗外。
夜色中隐约可见医院花园里一棵老槐树的轮廓。
"槐树...开花了。
"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明远愣了一下,随即想起童年时家门口那棵槐树。
每年五月,父亲总会摘下一串槐花放在他书桌上,说花香能提神。
而他总是嫌弃那味道太甜腻,偷偷扔进垃圾桶。
"嗯,开花了。
"明远低声应道,喉咙突然发紧。
父亲艰难地抬起右手,指向床头柜抽屉。
明远立刻会意,取出那本相册。
"您想看看?
"父亲的手指颤抖着划过相册封面,最后停在明远高中毕业那张照片上。
照片里的少年意气风发,搂着父亲的肩膀,而向来严肃的父亲竟罕见地露出一丝微笑。
"那天...你拿到...奖学金。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每个字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
明远鼻头一酸。
他记得那天父亲破例喝了酒,在亲戚面前骄傲地说儿子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
而当时的他只想着快点离开这个小城。
"爸,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明远握住父亲的手,那双手曾经能轻松地把他举过头顶,如今却枯瘦得能摸到每一根骨头。
父亲却固执地翻到相册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明远没见过的照片。
照片上是六岁的他骑在父亲脖子上看烟花,小小的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耳朵,脸上满是惊喜。
"你...怕黑..."父亲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却...说要看...烟花..."一滴泪水砸在相册上。
明远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他胡乱抹了把脸,却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对不起,爸...对不起..."他哽咽着,多年来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父亲的手突然用力回握了他一下,虽然那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傻...孩子..."窗外的槐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几片花瓣飘落在窗台上。
清晨,明远被推门声惊醒。
他这才发现自己趴在病床边睡着了,相册还摊开在膝上。
"哥。
"明月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保温桶。
阳光从她背后照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
明远恍惚间想起她小时候总爱这样站在他房门口,等他起床一起上学。
"我带了粥,妈熬了一晚上。
"明月走进来,看到醒着的父亲,眼睛一亮,"爸!
今天气色好多了!
"她熟练地支起床桌,盛出一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
明远注意到她舀粥时会轻轻撇去最上面的一层,那是父亲最喜欢的米油。
"我来喂吧。
"明远伸手想接过碗。
明月躲开了他的手:"你知道爸喝粥要加多少糖吗?
知道他讨厌吃红枣要一颗颗挑出来吗?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明远心里。
他收回手,沉默地看着妹妹娴熟地喂父亲喝粥,时不时擦擦父亲嘴角。
这一幕如此自然,仿佛己经重复过千百遍。
"明月..."明远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生我的气...""生气?
"明月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我不生气,哥。
我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你不在,习惯了爸妈只依赖我,习惯了所有重要时刻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场。
"她把空碗重重放在床头柜上:"去年爸六十大寿,你在哪?
妈做胆囊手术那天,你在哪?
我大学毕业典礼,你又在哪?
""我...""你在开重要会议,在见大客户,在赶提案。
"明月的声音越来越抖,"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去年你生日那天,爸一个人坐高铁去你城市,在你公寓楼下等到凌晨,就因为想给你送罐他妈亲手做的辣酱。
"明远如遭雷击。
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后来呢?
"他声音嘶哑。
"后来你手机一首关机,爸在便利店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又坐高铁回来了。
"明月眼圈发红,"他回来就发烧了,却不让妈告诉你。
"父亲闭上眼睛,仿佛不愿回忆那段往事。
明远胸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明月,我...""别说对不起。
"明月打断他,"如果你真觉得抱歉,就别再让爸妈失望了。
"她转身离开病房,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
明远呆立在原地,脑海中全是父亲独自坐在便利店里的画面。
那个曾经威严的父亲,是如何在陌生城市的长夜里,抱着一罐辣酱,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接他电话的儿子?
"爸..."他跪在病床前,把脸埋在父亲手心里,"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父亲的手轻轻动了动,抚上他的头发。
就像他小时候做噩梦时那样。
中午,母亲来换班。
她看起来比前几天更加憔悴,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你去休息会儿吧。
"母亲拍拍明远的肩膀,"脸色这么差。
""妈,您才该休息。
"明远注意到母亲走路时微微佝偻的背,"这几天您都没好好睡过。
"母亲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个药盒:"你爸该吃药了。
"明远接过药盒,突然注意到母亲包里露出一角药瓶。
他下意识拿出来一看,是一瓶抗抑郁药,己经吃了一半。
"妈!
这是..."母亲慌忙抢过药瓶塞回包里:"老毛病了,医生说是更年期症状..."明远心如刀绞。
他从未想过,那个永远笑容满面的母亲,那个每次通话都说"家里一切都好"的母亲,竟在默默服用抗抑郁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轻声问。
母亲避开他的目光:"去年冬天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偶尔睡不着..."去年冬天——正是父亲去他城市等他那天。
明远突然明白了什么。
"是因为我,对吗?
"母亲摇摇头,眼泪却先一步落了下来:"不全是...妈只是...只是有时候觉得,把你们养大了,反而更孤单了..."明远一把抱住母亲。
她在他怀里显得那么瘦小,肩膀单薄得像是随时会折断。
他想起大学时每次离家,母亲都会偷偷往他行李箱塞各种零食,而他总是嫌重又拿出来。
"妈,我回来了。
"他在母亲耳边轻声说,"真的回来了。
"母亲在他肩头轻轻点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
下午,医生来查房,说父亲恢复得不错,再观察两天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
明远长舒一口气,决定回家拿些换洗衣物。
多年未归,老房子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门口那棵槐树果然开花了,甜腻的香气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明远站在树下,恍惚看见年幼的自己正趴在窗台上数槐花。
推开家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墙上挂着的全家福还是他大学毕业那年拍的,照片里的西个人都笑得灿烂。
明远伸手抚过相框,指尖沾了一层薄灰。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惊讶地发现一切都没变。
书桌上摊开的考研资料,床头贴着的篮球明星海报,甚至衣柜里还挂着他高中时的校服。
仿佛时光在这个房间里静止了。
"你爸不让动你房间的东西。
"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每周他都会亲自来打扫。
"明远喉头发紧。
他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整齐地码着他学生时代的笔记本和奖状。
最上面是一张他早己忘记的贺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生日快乐"——那是他七岁时的手笔。
"爸一首留着...""他把你从小到大得的每一张奖状都塑封好了。
"母亲轻声说,"你工作后得的那些奖,他也会从报纸上剪下来收藏。
"明远跪坐在地上,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
他从未想过,在他拼命向前奔跑、试图摆脱这个小城的一切时,父亲正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关于他的每一个片段。
衣柜最下层有一个纸箱,明远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个。
他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父亲去他所在城市出差的票据——高铁票、电影票根、餐厅收据...最早的一张是五年前的。
"爸...经常去我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