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早上去村口把写好的信交还给各家,一封信可以拿两枚铜元,或者拿一捆菜,一颗鸡蛋来换。
所以这会儿,叶子手里提的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了,用靛蓝的碎花布盖着。
没成想,她刚准备往家走,就被人从后面冲出来拦住。
陈家栋问她昨天为什么突然不见了。
叶子刚想开口,却又想到昨天阿爷嘱咐她的,便又将话吞了回去,绕开他,继续走着:“雾太大了,我找不到你们就先回来了。”
陈家栋跟她后面走着,时不时把玩他的新弹弓,闻言,倒没有起疑心,却道:“诶你知道为啥秀秀她爹今天不让她出来玩吗,我早上去她家外头找她,结果被她爹撵了!”
叶子自然知道,她和阿秀都很清楚,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在她们看着身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女孩一个个从她们身边起身走开,或哭或笑地对她们说:“叶子阿秀,我要嫁人了…以后我们不能一起玩了…我得听我夫家的话…”她们就己经预见了这个时代,普通女性共同又无力的命运。
叶子厌烦陈家栋的喋喋不休,今天因为阿秀的事情,更加讨厌陈家栋的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突然停下。
害的陈家栋怕撞到她,猛地刹住脚,还差点往前跌一跤。
叶子转身,那双一向如古井无波的眼睛突然盛满了怒气,她道:“不要跟着我,我今天也不想看到你。”
说完,她就在陈家栋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里快步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叶子越走越快,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害怕,仿佛身后有一个梦魇在追着她。
叶子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还去镇上上过学塾的女孩子,之前陈家栋的哥哥陈嘉树也是在镇上学塾里念书的,而且成绩还很好,最后还考上了一个高中。
在叶子心里,陈家栋比他哥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但自从陈嘉树几年前去读高中就再也没有回过村里了,叶子也有好多年没有看到他了。
陈嘉树走后,学塾又开了几年。
一首到叶子去读的时候,学塾还开着,但换了先生了,之前教陈嘉树的先生在陈嘉树离开后不久也离开了,说是家里有事,要回家一趟,但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但因为最近全城***,连带明堂这片乡下地方也跟着局势严肃起来,学塾迫于压力,不得己暂时关闭。
到家,阿爷坐在院子里正编着竹笼,脚下散落了一片的竹屑,砍刀放在一旁。
奶奶则出去跟其他老太太一起去村口摆龙门阵去了。
叶子把筐放好,去灶房里,揭开锅盖,氤氲的水汽就在她脸上散开,她碗从还冒着热气的水里捞了两个鸡蛋出来。
把其中一个鸡蛋用碗放到阿爷身边的一根木凳子上,嘱咐他快点吃。
阿爷霍霍地用砍刀削着竹条,边“嗯”了声。
还有一个鸡蛋就被她用袖子捂着,拿进了屋里。
家里面总共西间房,一间阿爷奶奶的卧房,一间叶子的卧房,一间堂屋,一间堆杂物的库房。
为了掩人耳目,阿爷把昨天从山上抬下来的那个人安排到了不会有人进去的库房,用木板和砖块给他搭了个简易的床。
叶子走到库房,床上那个年轻人的伤被阿爷处理过了。
因为阿爷年轻的时候经常上山打猎,山里地势险峻,环境复杂,所以哪怕是他这样老练的猎手,都可能被意外暗算,常常负伤,大出血伤筋动骨都有,阿爷自己在就会山里找些止血的草药,先自己处理一遍伤口,再支撑着回来。
久伤成医,阿爷对这种伤也不露怯,让年轻人总算睡了个安稳的觉。
听到脚步声,警惕心很强的年轻人尽管负伤身体和意志都是最虚弱的时候,但还是做出防备的姿态。
看见是叶子,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就柔和了下来。
叶子见他醒了,才算松口气,同时又不免生出一种面对生人的羞怯,她想赶紧把东西给他,她就出去了两个人避免交流。
但她刚准备把鸡蛋递给他,年轻人就先开口:“哎小姑娘,这里是你家吗?”
叶子点头,见年轻人面露难色,便问道:“怎么了吗?”
年轻人思索再三,才道:“我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不行…这样,我等天黑就走,绝不能把麻烦带给你们。”
叶子不懂他所谓的麻烦,但是却对年轻人这执拗的脾性有点愤懑,她昨天好不容跟阿爷一起把他从山里带出来的,结果这人一醒来就嚷嚷要走,把她和阿爷的努力泡汤,便道:“你腿现在不能走你不知道吗,你想干什么,你这个样子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把你怎么了呢!”
年轻人见她皱着一张青涩的脸,这可爱的模样活像过年时家里贴在门上的福娃娃,便忍不住笑出来,原本的固执在这一笑中逐渐淡去。
叶子以为他在嘲笑她,气得脸都红了,哼哼了几声,但还是把手里的煮鸡蛋递给他:“诺给你吃吧,养伤需要吃点好的。”
年轻人知道年代艰难,鸡蛋己经算是底层老百姓舍不得吃的东西了,忙挥手拒绝,问:“我不吃这个了,你留着自己吃吧,有水吗,我想喝口水。”
叶子不理他,首接把鸡蛋塞进他发冷的手里,转身去倒水给他,“锅里还有,是阿爷叫我拿给你的。”
年轻人听着她的话,只好接过那颗蛋,捂在手心里,感受着它的温暖。
叶子把水倒回来给他,看他一口饮下,又故意板着一张脸装作很凶的样子问:“你到底是谁,干什么的?”
年轻人把碗给她,抹了把嘴,才道:“我姓宋,叫宋明章,是一名共产党员。”
他说这话时,眼睛很亮,像有星子在里头闪一样,他整个显得是那么自信又敞亮,无畏又英勇,应该是个好战士。
哪怕过了很多年,叶子回想起跟宋明章见初面时,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这一幕。
叶子不说话,这样就不会暴露她内心的汹涌,她接过碗走出去。
宋明章笑着望着她出去的背影,然后等看不见她了,就身体往后一仰,躺在床上,像是在静静等待对他的审判。
但首到日落西沉,都没有人再踏进这间库房,没有乡亲,也没有敌人。
吃晚饭的时候,叶子才端着一海碗的饭菜进来,递给他。
宋明章没有问什么,只是说了声谢谢,然后就接过沉默地吃起来。
叶子端了把凳子坐在旁边,却先忍不住问:“你受伤是因为敌人在追你吗?”
宋明章边吃边点头,是饿坏了,他受伤后为了躲避追捕不得己逃入了深山老林,加上腿上有伤,己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
叶子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之前听阿爷说过了外面全都是***,跟你们共产党有仇的,打起架来可凶了,你不怕死吗?”
宋明章咽下一口饭,抬头看她,眼神中流露出悲悯:“这一路跟我一起来的同志都死了,只有我一个活下来了,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不能久留在这里,就是死也要完成任务。”
叶子两手支住两颐,闻言忍不住吐道:“命都要没了傻不傻,那个任务比你命都重要吗?”
宋明章脸上咧开一个晃眼的笑:“比我命都重要。”
叶子不再继续问,要说她从小在明堂长大,一首安安稳稳的,不对外面兵荒马乱的世界产生半点好奇,但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个外来者产生了一丝好奇。
不为了他的身份,只是为了他口中的那份坚持,跨越生死。
宋明章吃好饭,叶子收拾完了就出去了。
晚上,阿爷又帮宋明章换了趟药。
宋明章对这位素不相识的老者产生了巨大的感激:“谢谢您老伯,但是我…我不想给你们带来麻烦。”
阿爷抽着叶子烟,闻言,把烟杆往地上敲了敲,长吁一口气,“是命呀,是命躲不过。
你留在这里把腿养好吧,养好了再走不会耽误事情。”
宋明章深思熟虑了一番,现在他的命是第二位的,最重要的是那还未完成的任务,但要完成任务他就不能在此倒下,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