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筒子楼公共厕所的灯泡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
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金属碰撞的轻响,像是有人在摆弄自行车链条。
静秋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她悄悄掀开窗帘一角,看见沈河清蹲在楼下的空地上,正往永久牌自行车的后座上绑什么东西。
煤油灯的光晕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幅活动的剪影。
"这么早……"静秋嘀咕着,突然看见他从工具包里抽出一卷深绿色的防雨布。
她猛地想起昨天那本《安娜·卡列尼娜》。
清晨的纺织厂食堂雾气腾腾,大铁锅里熬着玉米面粥,蒸笼里叠着二合面馒头。
静秋排队打饭时,目光不自觉地往机械厂的座位区瞟。
"找谁呢?
"小芳突然从背后冒出来,笑嘻嘻地撞了下她的肩膀,"沈技术员今天没来吃早饭,听说一早就骑车出去了。
"静秋的耳根突然发热:"谁找他了?
我是看今天有没有咸菜。
""哦——"小芳拖长音调,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她,"那这个也别看了?
"那是一张折成方块的机械厂图纸,展开后上面用蓝钢笔写着:”防雨布己补好,但缺两个图钉。
今晚八点,图书馆后窗。
“静秋差点把粥碗打翻。
上午的车间比往常更闷热。
静秋站在三号纺织机前,手指灵巧地挑着纱线上的结头,思绪却飘到了厂区角落那座红砖小楼——纺织厂的图书馆,曾经是工会活动室,后来改成了图书室,但真正的好书早就在前几年被锁进了地下室。
"温师傅!
"车间主任王大姐的嗓门把她吓了一跳,"想什么呢?
这匹布验三次了!
"静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米尺己经量了同一段布料三遍。
她赶紧低头记录数据,却听见王大姐压低声音:"听说你昨晚和机械厂的人说话了?
""谁说的?
"静秋的铅笔尖啪地断了。
"全厂都知道了。
"王大姐意味深长地笑着,"沈技术员可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父亲……"车间的电铃突然大作,盖过了后半句话。
午饭时静秋特意绕到图书馆后窗。
红砖墙上的木窗果然新钉了防雨布,边角用她的"光荣劳动"纪念章固定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窗台上有几处新鲜的刮痕,像是有人最近频繁开合过这扇本应封死的窗户。
"好看吗?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静秋差点跳起来。
沈河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手里端着个搪瓷饭盒,里面是泡涨了的挂面。
"你……"静秋一时语塞,目光落在他左手的绷带上,"手怎么了?
""扳手打滑。
"他轻描淡写地说,却把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今晚能带几个图钉来吗?
最好是铜的,不生锈。
"静秋正想回答,厂区喇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全体职工注意!
下午两点在礼堂召开抓革命促生产动员大会,不得缺席!
"沈河清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今晚要加班检修苏联机床。
"他飞快地往静秋手里塞了个东西,"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用机床废料打磨的小小顶针,内侧刻着朵茉莉花。
动员大会开得让人昏昏欲睡。
静秋坐在礼堂硬邦邦的长椅上,偷偷把顶针套在无名指上转着玩。
厂领导的讲话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倒是后排女工们的窃窃私语格外清晰:"听说沈技术员家以前是上海的大资本家……""他爸爸在牛棚里***的,现在***了才敢让他回城……""怪不得二十八了还没对象……"静秋猛地攥紧顶针,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散会时天己经黑了。
静秋鬼使神差地绕到图书馆后面,发现后窗的防雨布被掀起一角,里面透出微弱的光亮。
她踮起脚尖,看见沈河清正蹲在地下室的台阶上,就着一盏煤油灯修补一本《红楼梦》。
他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独,受伤的手动作不太灵便,却依然小心地抚平每一页卷边。
静秋的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谁?
"沈河清警觉地回头,煤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看清是静秋后,他明显松了口气,却下意识用身体挡住了身后的木箱——那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十本修补好的书籍。
静秋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图钉:"我们车间缝纫机备用的。
"沈河清笑了,虎牙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他接过图钉时,指尖有轻微的颤抖。
静秋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不仅有黑色机油,还有暗红色的痕迹——那不是油污,是干涸的血迹。
"你的手……""没事。
"他迅速把手缩回去,"要看看我的秘密基地吗?
"地下室比想象中干燥,墙壁上钉着自制的木架,分类摆着文学、历史和科技书籍。
角落里甚至有个用砖头垫起来的"贵宾区"——两把掉漆的折叠椅,中间摆着个充当茶几的电缆轴。
"这里本来是锅炉房堆放煤渣的,"沈河清轻声说,"去年清理出来后一首空着。
"他指向最里侧的书架,"那些是还没修好的,缺页太多,得慢慢找资料补全。
"静秋的目光落在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上,书脊的胶水还没干透。
她突然明白了那些传言背后的真相——这个"资本家后代"七年知青生涯里学会的不仅是修机器,还有如何在风暴中守护文明的碎片。
他们在地下室待到煤油灯快要熄灭。
沈河清教静秋怎么用淀粉熬制修补书页的糨糊,静秋则用纺织女工特有的灵巧,帮他穿好了一根特别细的缝书线。
"你每天都来吗?
"静秋问。
"嗯。
"沈河清用镊子夹起一页破损的纸,"除了周三,那天厂里政治学习。
"他顿了顿,"你知道为什么选这里吗?
"静秋摇头。
"因为图书馆有全厂唯一的水泥地。
"他的声音很轻,"红卫兵来烧书时,有些被扔进了地下室。
水泥地不返潮,所以……"他的话没说完,但静秋懂了。
那些被扔在这里等待焚毁的书籍,反而因为地下室的特殊环境幸存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
沈河清推着自行车走在静秋旁边,车把上挂着的煤油灯摇晃着,在他们脚下投下交错的影子。
"听说……"静秋犹豫着开口,"你家里要归还钢琴了?
"沈河清的脚步顿了一下:"嗯,下个月。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我母亲曾经是音乐老师,那架斯特劳斯钢琴是她二十岁生日礼物。
"夜风吹过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
静秋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给你。
"沈河清打开一看,是半块桃酥,厂里下午开会时发的点心。
"我不饿,你吃吧。
"他说。
"不是给你吃的。
"静秋指着油纸,"这纸很厚实,可以垫在书页下面修补。
"沈河清怔了怔,突然笑出声来。
他的笑声在安静的厂区格外清晰,惊飞了梧桐树上栖息的麻雀。
静秋回到家时,父母己经睡了。
五斗柜上的搪瓷缸里泡着新采的茉莉花,旁边放着那本《飘》下册——书页间夹着一张纸条:”明晚七点,能帮我试琴吗?
“字迹工整有力,像是用绘图钢笔写的。
静秋把纸条夹进日记本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窗外,月光照亮了楼下那辆永久自行车,车铃铛上别着的茉莉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