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案前的香灰坛子早空了,倒是算命瞎子摊位上那截黑黢黢的烟袋还在冒热气。
瞎子指甲缝里沾着陈年卦签的铜锈,指骨硌得二狗手腕发青。
"带土腥气的命。
"他翻着白翳的眼珠子往虚空中戳,"这孩子是踩着野狗啃剩的骨头爬出来的。
"香灰突然从王奶奶袖口漏出来。
前天她当掉的银镯子还硌在怀里,这会儿倒像是烧红的炭。
瞎子突然咧嘴笑出满口黄牙:"没名字?
那就往泥里取。
"他抓起把香灰往二狗脸上撒,灰扑簌簌落在孩子发紫的嘴唇上,"叫二狗,狗能闻见阎王爷的脚臭味。
"庙檐角的乌鸦突然炸开翅膀。
王奶奶看着二狗在香灰里抽搐,突然想起捡他那天下着红雨,裹孩子的襁褓上沾着不知道是血还是朱砂。
瞎子摊位的布幡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暗褐色的霉斑,像极了襁褓上洗不掉的印记。
发现狼爪印是在霜降后第三日。
王奶奶蹲在河滩捡柴时,瞧见卵石缝里凝着团带冰碴的雾,雾里嵌着半枚铜铃铛——正是大丫头被狼群围住那夜,神秘人腰间晃荡的物件。
铃舌上沾着的狼毛还结着血霜,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
婴孩突然在背篓里啼哭,震得篓底霜花簌簌掉落。
王奶奶扒开襁褓,发现孩子左肩胛骨上有三道淡红抓痕,与她昨夜梦见狼王扑向大丫头的轨迹完全重合。
雾气漫过对岸松林时,她恍惚看见五年前的月夜——那个披熊皮的身影挥舞火把冲进狼群,腰间铜铃铛的脆响竟压过了饿狼的嘶吼。
"回...雾..."王奶奶对着结霜的铃铛哈气,白雾在铜面上凝成个篆体"回"字。
五年前救下大丫头的神秘人始终蒙着面,唯独在松明火把熄灭前说了句"雾起时当归",尾音被狼王垂死的呜咽吞没。
此刻河滩上的冰凌正把晨光折射成那年未化的雪,照得婴孩瞳仁里浮出星点绿芒,像极了狼群撤退时林间飘荡的磷火。
土地庙的卦签突然集体倒转。
算命瞎子用烟袋锅敲着香炉嘶喊:"狼崽子!
这是狼崽子投胎!
"他枯槁的手指向供桌下蜷缩的野狗,那畜生正舔着前爪上结痂的伤口——与婴孩肩胛抓痕如出一辙的三道疤。
王奶奶攥着铜铃铛奔回家时,屋檐垂下的冰棱正巧摔碎在磨盘上。
碎冰碴拼出的图案,竟与大丫头被救那夜雪地上的神秘符号相同——后来才知是鄂伦春猎人驱狼的咒文。
婴孩突然抓住她衣襟上的补丁,那处针脚走向恰似咒文里代表"归"字的曲折。
"回雾。
"老人蘸着融化的冰水在炕席上写画,水痕蜿蜒成雾霭笼罩的山谷。
铜铃铛在晨风里轻颤,惊醒了梁上冬眠的蝙蝠——当年神秘人留下的铃铛,此刻正与婴孩肩胛抓痕共振发烫,仿佛在应和某个未兑现的诺言。
大丫头突然踹开柴门,棉袄下摆还沾着狼粪味。
她昨夜梦游般走到老林子边缘,今晨归来时掌心攥着把带霜的狼牙,尖齿排列的弧度竟与铜铃表面的蚀刻纹完全契合。
最长的犬齿上凝着滴将落未落的雾珠,映出婴孩瞳孔深处的绿芒。
"那恩公的铃铛..."大丫头突然抢过铜铃摇晃,裂纹间渗出的朱砂正落在婴孩眉心,"他救我那晚说过,雾起时当归。
"尾音被窗外呼啸的北风卷走,檐角冰棱突然齐刷刷折断,在雪地上插出北斗七星的形状。
王奶奶扒开婴孩的虎口,铜钱大的胎记边缘新生出圈霜纹——正是神秘人当年在雪地画出的归家符。
她突然咬破食指,在冻疮裂口处补了道血痕,与铜铃铛的裂纹组成了完整的"回"字图腾。
腊月初八的雾霾压得药铺招牌吱呀作响时,王秋芸正用艾草灰涂抹账本上的焦痕。
三个月前那场蹊跷大火,先是吞了后院晾晒的当归,接着顺着油麻绳爬上房梁,把祖传的《本草拾遗》手抄本烧成蜷曲的黑蝶。
她至今记得火舌舔舐药柜的声响,像极了周屠户家杀年猪时烫毛的呲啦声。
"二十两雪花银,利钱滚到开春可不止这个数。
"周屠户的翡翠扳指叩在柜台裂痕上,那处焦黑的缝隙里还卡着半片未燃尽的《千金方》。
王秋芸瞥见账册"王秋芸"三个字正被他拇指压着,朱砂批注的墨迹在汗渍里晕开,像是从名字里渗出的血。
樟木箱翻倒的闷响惊飞了梁上麻雀。
周家老三拎着铜铃铛晃荡进店,铃舌上粘着的猪油结成冰碴,随着晃动在"百子千孙"绸缎上划出浊黄的痕。
那匹绸缎是王娘子压箱底的陪嫁,如今铺在肉案上充作抵债物,送子观音的慈悲面容浸在血水里,被周老三用剔骨刀尖挑成了夜叉相。
"我们芸丫头的手艺..."王娘子话音卡在喉头。
她腕子上褪色的银镯子突然绷断,滚进柜台底下沾了陈年药渣——那是大丫头从火场抢出药典时,被梁柱烫伤的疤痕位置。
铜铃铛的闷响惊得野狗撞翻陪嫁箱,箱底暗格里藏的《千字文》残页雪花般飘落,每张都留着王秋芸偷读时印下的朱砂指痕。
二狗蹲在茅厕墙根的阴影里,后槽牙咬着的冻梨核正对着周家父子。
他瞧见周屠户往算命瞎子手里塞了把带骨髓的碎骨,骨渣上的血丝在月光下泛着蓝光——分明是王家药铺失火那夜,烧焦的梁木里扒出的兽骨。
"命里带煞,得用刀刃镇着。
"瞎子翻着白翳的眼球咀嚼骨渣,喉结滚动间吐出半截烧弯的火钳。
王秋芸瞳孔骤缩,认出这是她当年扑火用的工具,钳头焦黑处还粘着《本草拾遗》的残页。
瞎子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戳向黄历,烧卷的钳尖正指"宜嫁娶"三个猩红大字,像把刀捅进腊月二十三的格子。
寒风卷着纸灰扑进药铺,王秋芸突然剧烈咳嗽。
掌心接住的灰烬里竟有未燃尽的"当归"二字,笔锋走势与她当年在祠堂题写的"男女同尊"如出一辙。
周老三趁机将铜铃铛按在婚书上,北斗纹凹槽里的陈年血垢正印在她生辰八字上,把"庚辰年霜降"染成了淤紫色。
子时的更梆荡过染坊屋檐时,二狗摸到周家后院。
腌肉缸里浮着的《女诫》书页正被盐卤泡胀,字迹晕染成鬼画符。
他借着月光瞥见账房窗纸上的剪影——周屠户用杀猪刀削着桃木桩,刀刃每过一处就落下段谶语:"初九冲猪...新娘属羊...宜子时钉桩..."后墙根突然传来刨土声。
二狗扒开积雪,冻土里埋着半截烧焦的油麻绳,绳结打法与药铺失火现场的残留物一模一样。
绳头系着的铜钱边缘发蓝,分明是常年浸染硫磺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大火前夜,周家老三曾在药铺后院转悠,腰间晃荡的铜铃铛与今夜逼婚用的法器形制相同。
王秋芸撕毁婚书时,铜铃铛在妆奁匣里发出垂死般的嗡鸣。
她抓起银簪挑破虎口,血珠溅在《氓》篇"反是不思"西字上,竟把周家送来的龙凤帖蚀出个窟窿。
簪头小雀在月光下振翅欲飞,影子却卡在窗棂缝隙间,与三年前神秘人腰间铜铃的残像重叠成困兽状。
染血的婚书碎片飘进灶膛,火苗窜起时照亮梁柱上的刻痕。
王秋芸摸到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突然认出是王奶奶临终前用艾草烟熏出的星图。
二狗从房梁跃下时带落的灶灰,正巧填满北斗天枢位的凹痕——与他虎口冻疮疤的形状严丝合缝。
"铃铛本该引着狼群归山。
"王秋芸将《列女传》投入火堆,书页燃烧的噼啪声与当年铜铃驱狼的脆响交织成诡异安魂曲。
火光跃动间,她看见自己十西岁那年藏在祠堂梁上的《千字文》,被周屠户用杀猪刀挑落时的场景——刀尖上的油星子溅在"天地玄黄"的"天"字上,烧出个永久的黑洞。
寅时的雾气凝成冰棱挂在铜铃上时,迎亲队伍己堵死药铺门槛。
周老三用染坊的靛蓝染料在雪地上泼出"囍"字,颜色艳得像凝固的淤血。
王秋芸藏在袖中的《击鼓》篇被冷汗浸透,字迹晕染处浮出个残缺的"归"字,笔锋走势竟与老龙河旋涡的纹路相同。
二狗蹲在送亲队末梢,看铜铃铛在寒风里结出冰壳。
北斗纹的凹槽填满霜粒,恍若当年神秘人在雪地画出的逃生符。
当王秋芸的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时,他瞧见她用螺子黛在眉心画的墨梅——正是十年前大丫头拒婚那夜,用火钳在祠堂柱上烙的印记。
铜铃铛突然炸裂的瞬间,染坊的靛蓝布匹正顺流漂过老龙河。
王秋芸攥着锋利的青铜残片划破帐幔,碎渣扎进喜烛的"囍"字里,融化的蜡油裹着《郑风》残页,在青砖地上蜿蜒成血蚯蚓。
当周公子揪着她发髻撞向祖宗牌位时,二狗撒出的灶灰混着冻疮血,在"贞洁烈女"的金漆上蚀出"吃人"两个黢黑大字。
河面的冰层在晨曦里咔咔作响,上游漂来的狼尸正巧卡在北斗星位。
獠牙间咬着的半本《声律启蒙》翻到"云对雨,雪对风",泛黄的纸页上还沾着王秋芸当年题写"男女同尊"时的朱砂残渍。
铜铃铛最后一片残骸沉入漩涡时,对岸突然传来三丫头带着女童们诵读《千字文》的清脆嗓音,惊飞了周家祖坟上聒噪的老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