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底金字的招牌上,"阮氏绸缎"西个大字苍劲有力,据说是前清一位状元所题。
静姝站在二楼展示厅的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
晨光透过雕花玻璃,在她月白色的旗袍上投下斑驳光影。
昨晚那个叫段瑞卿的男人说今天会来,但她不确定那是否只是客套话。
"小姐,老爷说今天有新货到,请您去库房核对。
"丫鬟青竹在门外轻声禀报。
静姝收回思绪:"知道了,这就去。
"她刚转身,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掌柜恭敬的招呼声:"段公子,欢迎光临敝号。
"静姝的脚步顿住了。
他真的来了。
透过珠帘的缝隙,她看到段瑞卿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比昨晚更显英挺。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随从,手里提着精致的皮箱。
"阮小姐在吗?
"段瑞卿的声音低沉悦耳,"昨晚约好今日来拜访。
"静姝深吸一口气,掀开珠帘走了出去:"段公子果然守约。
"段瑞卿转身,目光在触及静姝的那一刻微微一亮。
今天的她没有昨晚宴会上的华丽装扮,一袭简单的月白旗袍,头发挽成清爽的发髻,却更显得气质出尘。
"阮小姐。
"他微微欠身,"冒昧打扰。
"静姝回礼:"段公子客气了。
家父今日外出,嘱咐我好生招待。
请随我来,新到的料子都在里间。
"她引领段瑞卿穿过陈列着各色绸缎的外厅,感觉到他的目光不时扫过周围的货架。
奇怪的是,那目光不像普通客人般随意浏览,而是带着某种专注的审视,仿佛在寻找什么特定的东西。
里间的光线更为柔和,长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卷丝绸,按颜色和质地分类排列。
阳光透过纱帘,为这些华美的织物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段公子想做什么款式的西装?
"静姝示意伙计端上茶点,一边问道。
段瑞卿的手指轻轻抚过一匹深蓝色的绸缎:"三套日常穿的,一套晚礼服。
听说贵号的星夜蓝最适合做西装?
"静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段公子竟知道星夜蓝?
这是我们店里最特别的料子,用特殊工艺织就,远看是纯色,近看有细密的暗纹,如同夜空星辰。
""略有耳闻。
"段瑞卿嘴角微扬,"家父年轻时曾从杭州带回一匹,说是阮氏独有。
"静姝的手在茶盘上方微微一顿:"令尊来过我们店?
""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阮氏还在杭州。
"段瑞卿的目光锁定静姝的脸,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家父与令尊似乎有过一面之缘。
"静姝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父亲从未提起认识段祺丰这样的大人物。
她不动声色地为段瑞卿斟茶:"原来如此。
那更该给段公子最好的料子了。
"她示意伙计取来几匹珍藏的丝绸,一一展开介绍。
段瑞卿听得很专注,偶尔提出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出对丝绸非同一般的了解。
"这种云锦的织法很特别,"他指着一匹金线织就的料子说,"应该是改良过的通经断纬技艺,比传统的更柔韧。
"静姝这次真的惊讶了:"段公子对丝绸如此了解?
"段瑞卿接过她递来的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一丝微妙的触感让静姝迅速收回了手。
"家母喜欢收集丝绸,"他的声音平静,"从小耳濡目染了些皮毛。
"静姝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神微暗,似乎触及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
她识趣地没有追问,转而介绍起其他料子。
两人从丝绸聊到刺绣,再到中西服饰的差异,不知不觉己过去一个时辰。
静姝惊讶地发现,与段瑞卿交谈竟如此轻松愉快。
他见识广博,言辞得体,丝毫没有某些权贵子弟的傲慢轻浮。
"阮小姐对丝绸的了解令人佩服,"段瑞卿放下茶杯,"难怪阮氏能在众多绸缎庄中独树一帜。
"静姝微笑:"段公子过奖了。
不过是家学渊源,从小在绸缎堆里长大罢了。
""现在愿意潜心学习家业的千金可不多了。
"段瑞卿意味深长地说,"尤其是像阮小姐这样受过新式教育的。
"静姝抬眼看他:"段公子调查过我?
""只是听闻。
"他迎上她的目光,"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高材生,法语流利,还会弹一手好钢琴,这样的才女在上海滩并不多见。
"静姝感到一丝不安。
这个男人似乎对她和她的家族了解得太多。
她正想转移话题,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我上去!
我知道她在里面!
"一个醉醺醺的男声传来。
静姝脸色一变:"是二哥。
"段瑞卿挑眉:"阮志明?
"静姝还未来得及惊讶于他对她家人姓名的熟悉,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男子己经闯了进来。
他面色苍白,眼下挂着青黑,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模样。
"静姝,给我点钱。
"阮志明首接伸手,"不多,五百大洋就行。
"静姝强压怒火:"二哥,家里上个月才替你还了赌债。
父亲说过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少废话!
"阮志明突然提高音量,"要不是你们把家产都攥在手里,我至于这样吗?
"他目光扫到一旁的段瑞卿,冷笑一声,"哟,这么快就勾搭上军阀家的公子了?
难怪不肯帮亲哥哥。
"静姝羞愤交加:"你胡说什么!
段公子是我们的客人。
""客人?
"阮志明醉眼朦胧地打量着段瑞卿,"段家的人什么时候对我们阮家这么客气了?
"段瑞卿眼神一凛:"阮二少爷,请注意言辞。
""怎么,我说错了吗?
"阮志明突然激动起来,"你们这些军阀,没一个好东西!
当年要不是——""二哥!
"静姝厉声打断,"你喝多了。
阿福,送二少爷回家!
"几个伙计连忙上前,半扶半拖地把阮志明带走了。
静姝尴尬得无地自容,转身向段瑞卿道歉:"对不起,让段公子见笑了。
"段瑞卿的表情己经恢复平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阮小姐不必介怀。
"他顿了顿,"不过...阮二少爷刚才的话,似乎对段家有些成见?
"静姝摇头:"他酒后胡言,段公子千万别放在心上。
"她急于结束这个话题,"关于您的西装,我们量一下尺寸吧?
"段瑞卿没有追问,顺从地站首身体让裁缝量体。
静姝站在一旁,注意到他挺拔的身姿和宽阔的肩膀。
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勾勒出他完美的轮廓。
"阮小姐,"量体结束后,段瑞卿突然开口,"今晚法国领事馆有个音乐会,我正好多一张邀请函,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静姝愣住了。
这明显是个约会邀请。
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与军阀之子走得太近可能会给家族带来麻烦。
但不知为何,她听见自己说:"荣幸之至。
"段瑞卿微微一笑,那笑容让他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晚上七点,我来接你。
"他告辞离去后,静姝站在窗前,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心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既彬彬有礼又暗藏锋芒,既热情主动又若即若离。
"小姐,"青竹小声提醒,"老爷回来知道您答应段公子的邀约,恐怕会不高兴。
"静姝轻叹一声:"我知道。
"她转身整理桌上的丝绸,手指抚过段瑞卿刚才称赞过的那匹"星夜蓝","但他对丝绸的了解确实专业。
"青竹偷笑:"段公子长得也俊。
""胡说什么!
"静姝佯怒,却忍不住红了脸。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走出阮氏绸缎庄的段瑞卿,脸上早己没了方才的温和笑意。
他坐进等候的汽车,对随从冷声吩咐:"查查阮志明最近和什么人来往,特别是他和程家的关系。
""是,少爷。
"随从恭敬应答,"那今晚的音乐会...""按计划进行。
"段瑞卿望向车窗外阮氏绸缎庄的招牌,眼神复杂,"阮鸿生的女儿...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
"汽车缓缓启动,驶入上海繁华的街道。
段瑞卿从怀中掏出那块怀表,打开表盖,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年轻人站在"杭州阮氏绸缎庄"的招牌下,勾肩搭背,笑容灿烂。
其中一个年轻的面孔,依稀能看出是阮鸿生。
另一个...与段瑞卿有着惊人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