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僧人垂眼盯着青石板上的梧桐叶,腕间缠丝劲如游龙摆尾,竹扫帚尚未触地,枯黄的叶片己逆着重力浮起三寸,叶缘凝着的晨露在微光里像串未及穿线的珍珠。
"师父又在变戏法!
" 藏经阁飞檐下探出个圆滚滚的脑袋,慧明舌尖正舔着指尖的桂花酥渣,袈裟口袋被供果撑得歪斜,活像只偷食的小松鼠。
他望着三十步外的碑林,见那些悬停的落叶竟随着扫帚划出的弧线缓缓移位,每片叶尖都精准指向北斗七星的方位,叶脉间流转的微光,恰似昨夜在藏经阁偷看到的《剑经》残页上的剑势图。
扫帚声骤然顿住。
林无尘转身时,竹扫帚柄在斜照的晨光里闪过一线冷冽的金属反光 —— 那是被岁月磨得温润的竹纹下,若隐若现的玄铁剑鞘纹路,细如发丝的刻痕里,还嵌着半片风干的雪兰花瓣。
"小施主的耳朵倒是比藏经阁的镇阁铜钟还灵醒。
" 他手腕轻抖,悬停的落叶应声落入竹筐,唯有一片调皮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向慧明,叶尖在距僧袍半寸处凝出银线般的剑气,将少年鼻尖的酥渣震得簌簌掉落。
慧明气鼓鼓地叉腰,口袋里的桂花酥 "哗啦" 掉出半块:"知客师说功德簿上的金字都被供果油浸透了......" 话未说完,便见师父欺身近前,扫帚柄轻点他鼓胀的衣兜,碎渣混着几片银亮的糖纸落了满地。
"菩萨若只记着功德簿上的数目,倒不如你兜里的偷来的供果香甜。
" 林无尘递出颗薄荷糖,糖纸在晨光中折射出剑穗状的光斑,恰好落在慧明发间的戒疤上,"收好了,这可是能驱走瞌睡虫的宝贝。
"少年指尖触到糖纸的刹那忽然僵住 —— 他看见师父袖口的补丁下,一道浅红的剑伤如褪色的虹,从腕骨蜿蜒至肘弯,伤口边缘还泛着极细的银光,像被剑气反复淬炼过的痕迹。
更奇异的是,那道伤口竟在缓缓蠕动,仿佛有活物在衣料下修补破损的布料。
"师父的袈裟会自己疗伤?
" 慧明忍不住伸手去摸,却被扫帚柄轻轻敲在掌心。
"破了才好。
" 林无尘转身走向碑林深处,扫帚划过三尺高的无名青石时,指尖在石面某处凹陷轻轻一按,石上密布的指痕突然发出蜂鸣,惊起碑顶栖息的寒鸦。
那些蛛网般的刻痕深浅不一,浅处如蚊足点水,深处却嵌着暗红的斑点,细看竟是 渗入石纹形成的剑招轨迹。
当扫帚扫过石基,几片悬停的落叶突然如被磁石吸引,叶脉与石面刻痕严丝合缝,在青石表面投下微缩的剑阵光影。
慧明蹑足凑近,忽然想起藏经阁那本被虫蛀的《金刚经》,某页边角的涂鸦竟与石面刻痕一模一样 —— 都是倒写的 "诸法空相",只是笔画间多了凌厉的剑气。
"早课若再背错,便去后山扫三个月银杏叶。
" 林无尘的声音忽然冷下来,扫帚重重扫过青石,石粉簌簌落下,却掩不住某道刻痕里隐约的 "雪" 字,那是用食指血混着雪兰香刻的,十七年过去,血色仍未完全干涸。
晨钟敲响第二遍时,林无尘独踞青石前,指尖抚过石面的凹陷处,那里还残留着当年刻字时的体温。
三十年前的剑冢之战后,他在这石上刻下百招剑式,试图参透 "无招" 境界,却在自封记忆时,唯独留下了扫落叶的本能。
此刻石面下透出极淡的青光,像蛰伏的巨龙在鳞片间透出的呼吸,与他掌心的旧疤产生着微妙的共鸣。
"师兄还在等那朵雪兰开吗?
" 无念方丈的盲眼白布在晨风中轻颤,手杖点地的节奏暗合剑冢方位,"十七年了,药王谷的雪兰怕是早己染上了腐血的颜色。
" 他抬手抚过青石,指尖停在 "雪" 字凹痕,腕间残缺的剑穗突然发出轻响,与林无尘扫帚柄上的断穗形成和声,"昨夜功德箱里的血蝠图腾,是蚀心殿的请柬。
"晨雾突然变得粘稠。
林无尘望着碑林深处,十二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脚印在晨露中若隐若现,鞋底的尸油痕迹正缓缓腐蚀着石面,形成蝙蝠展翅的图案。
他扫帚轻挥,悬停的落叶骤然化作十二道银箭,射向脚印所在方位,雾气中顿时绽开十二朵血花,腐血落地的 "滋滋" 声,像极了当年剑冢封印被撕开时的异响。
"慧明今日碰过的酥糖,怕是浸过蚀心蛊的引子。
" 林无尘望着放生池方向,少年倒背《金刚经》的声音混着水花声传来,"方丈可知,为何我总让落叶悬停三寸?
" 他指向石面未扫尽的枯叶,叶尖正对着剑冢方向,"三十年前那一战,我的剑离地面始终差这三寸 —— 差这三寸,便斩不断她鬓间的雪兰香。
"无念方丈忽然低叹,袖口滑落,露出与林无尘一模一样的剑穗断口:"当年你刻在剑冢的 无招胜有招 ,如今该补上半句 有招藏无招 了。
" 他的手杖重重顿在石面上,惊起的落叶恰好覆盖住血蝠图腾,"慧明这孩子,倒像是从你当年刻的剑招里蹦出来的。
"话音未落,藏经阁方向传来慧明的惊叫:"师父!
功德箱里的铜钱都在滴血!
" 少年踉跄着跑出,衣兜里的薄荷糖纸被风掀起,露出背面隐约的字迹。
林无尘心中一紧,只见青石表面的指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起,某道刻痕里,半片雪兰花瓣的虚影若隐若现 —— 那是叶雪衣独有的标记,十七年了,终于还是来了。
"拿好扫帚。
" 林无尘将扫帚塞进慧明手中,竹柄上的剑纹突然发出微光,在少年掌心映出 "护" 字,"去大雄宝殿,对着观音像倒背经文,每错一句,便扫个 卍 字。
" 他转身时,灰袍无风自动,扫帚柄在掌心翻转,竹纹剥落处,三尺玄铁剑芯露出半截,剑身上的 "燕返" 刻痕在晨光中龙吟不止。
血蝠使破窗而出的瞬间,腐血的腥甜己扑面而来。
林无尘足尖轻点,悬停的落叶骤然化作剑雨,在七步内布下 "回风拂柳" 剑阵,每片叶子都泛着金属冷光,叶脉间流动的银光,正是当年刻在剑冢石壁的封印纹路。
血蝠使首领望着那柄半出鞘的剑,胸口旧疤突然剧痛 —— 那是三十年前剑魔留给他的死亡印记。
"慧明!
" 林无尘瞥见少年正被腐血轨迹包围,衣兜里的糖纸突然遇血显形,竟浮出剑冢第三层封印的方位图,而图中心,正是慧明站立的位置。
他不及细想,剑芯划出半道弧光,本应取敌首级的 "燕返",却在最后三寸诡异地转向,扫落了少年肩头的枯叶。
金属相撞的脆响惊飞满林寒鸦。
血蝠使的血爪停在慧明眉心三寸处,爪尖与剑尖之间,悬着片泛着银光的梧桐叶,叶脉竟自行拼出 "无尘" 二字。
林无尘忽然怔住 —— 这招 "三寸无尘",正是他二十年前在雪兰树下演练的未竟之式,此刻竟借由弟子的危机,在落叶间自然天成。
慧明望着近在咫尺的青面獠牙,忽然想起师父扫落叶时的背影,鼓起勇气举起扫帚,在蒲团上扫出个歪扭的 "卍" 字。
奇迹般地,腐血滴在扫帚柄上竟如遇磁石,顺着玄铁剑芯流入青石,那些被扫去的指痕逐一亮起,最后汇聚成剑冢方向的惊天青光。
"剑冢开了......" 血蝠使首领倒地时,嘴角还挂着惨笑,"圣女大人说...... 你的剑只要沾了当年的血......"林无尘望着青石上浮现的白衣虚影,鬓间雪兰簪的红光刺痛了他的眼。
慧明捡到的糖纸背面,血字在暮色中愈发清晰:"戌初刻,功德箱下第三块青砖,藏着你爹娘的......" 最后那个 "雪" 字,像滴落在石面上的血,将少年的指尖染成淡红。
暮色漫过碑林时,林无尘独自跪在青石前,指尖血混着晨露,在 "雪" 字旁刻下极小的 "慧" 字。
两道刻痕相隔三寸,却在石面下的剑冢之力中遥相呼应,如同他与叶雪衣,如同过去与现在,如同剑与扫帚,终究是斩不断的人间因果。
山门外,头戴斗笠的白衣女子望着寺内腾起的青光,鬓间雪兰簪突然转为赤红。
她抚过胸口的剑形胎记,感受着百里外那道熟悉的剑气,袖中滑落的木牌上,"无尘" 二字己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仍能映出当年剑冢月下,那个在雪兰树下刻剑穗的少年身影。
"十七年了," 她低语着,指尖掠过木牌上的断穗纹路,"你扫落的每片落叶,都是我寄给你的江湖。
"晨雾再次笼罩青云寺时,扫帚声准时响起。
这一次,悬停的落叶比往日低了半寸,仿佛在倾听人间的心跳。
慧明摸着扫帚柄上的 "明" 字刻痕,忽然发现青石前的功德台上,多了半块被剑气切成剑穗形状的桂花酥,在晨露中散发着雪兰香 —— 那是他从未吃过的味道,却又莫名熟悉,像极了梦里娘亲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