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苏明志如同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扒拉着碗里的米糠粥,一言不发。
他那张原本因几日“苦读”和虚妄自信而略显神采的脸,此刻又恢复了往日的阴沉,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狰狞的戾气。
苏大山和张氏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苏明德和王氏也察觉到气氛不对,默默地吃着饭,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明志啊,”苏大山放下手中的碗,声音干涩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今日小考……考得……如何啊?”
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苏明志那根敏感的神经。
苏明志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张氏,仿佛要喷出火来。
他“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破碗重重地摔在地上,陶片四溅,粥水横流。
“考得如何?!”他嘶吼道,声音尖锐得刺耳,“你们还好意思问我考得如何?!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所有人一跳。
王氏怀里的孩子被惊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张氏更是被吓得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明志!你这是做什么!”苏大山又惊又怒,猛地站起身来。
“我做什么?”苏明志也跟着站了起来,手指着张氏,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
“你问她做了什么好事!若不是她拿那些乱七八糟、狗屁不通的东西来扰我心神,我何至于此?!”
“什么‘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是出自《论语》,什么‘巧言令色鲜矣仁’是那个意思,全都是胡说八道!”
“先生问我典故出处,我照着她说的答,结果先生说我强解圣人之言,胡乱攀扯!还有那些对子,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
他将考试中遇到的所有挫败和难堪,一股脑儿地归咎于张氏那晚转述的内容。
在他看来,若不是听信了那些“歪理邪说”。
他凭借自己原本的“实力”,说不定还能多对几道题。
苏明理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他知道,苏明志这是在颠倒黑白,胡搅蛮缠。
他那晚通过母亲转述的,都是些最基础、最不可能出错的蒙学常识和典故出处,以及一些简单的对仗技巧。
苏明志考砸了,不敢承认是自己学艺不精,理解能力低下。
于是便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无辜的母亲和自己身上。
这种推卸责任的本事,苏明志倒是运用得炉火纯青。
张氏被苏明志这番指责和怒骂,弄得心如刀绞,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她哽咽着辩解道:“明志……我……我没有啊……那些都是明理说的,他说……他说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
苏明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尖叫起来,他猛地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明理,眼神中充满了怨毒和疯狂。
“好啊!原来是你这个小杂种在背后捣鬼!我就说娘怎么会突然懂那些东西!”
“是你!是你故意说些错的来害我!你好歹毒的心思!”
他几步冲到苏明理面前,扬起手就要打下去。
“住手!”苏大山怒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苏明志的手腕。
苏明德也立刻站起身,挡在了苏明理面前,怒视着苏明志。
“明志!你疯了不成!”
苏大山气得浑身发抖,“自己不中用,倒有脸迁怒你娘和你弟弟!”
“我疯了?!”
苏明志用力甩开苏大山的手,指着苏明理,对苏大山和张氏咆哮道,“我看是你们疯了!你们宁愿相信一个七岁的黄口小儿,也不愿相信我这个读了这么多年书的人!”
“他懂什么?他不过是碰巧记住了几句,就敢在这里妖言惑众!你们都被他骗了!”
苏明理平静地看着暴怒的苏明志,缓缓开口道:“明志哥,你说我说的都是错的,那你可敢将考卷拿出来,我们一句一句地对?看看究竟是谁错了,又是谁在强词夺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坚定。
苏明志闻言,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他的考卷写得一塌糊涂,若是真拿出来逐条对照,岂不是将自己的无能彻底暴露在众人面前?
他色厉内荏地嚷道:“我……我的考卷凭什么给你看!你算什么东西!”
苏明理淡淡一笑:“既然明志哥不敢,那便算了。”
“只是,我还是那句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确确实实是出自《论语·子罕篇》。若明志哥不信,日后自可去问先生。”
“你……”苏明志被苏明理这不卑不亢的态度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够了!”苏大山再次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震得碗碟都跳了起来。
常年劳作的汉子,此刻是真的被激怒了。
他铁青着脸,指着苏明志,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苏明志!你给我听着!”
“这些年,家里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供你读书,指望你能有个出息,光宗耀祖!”
“可你呢?一次又一次让我们失望!如今考砸了,不想着反省自己哪里不足,反倒在这里撒泼打滚,迁怒你娘,污蔑你弟弟!你还有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啊?!”
苏大山越说越气,指着苏明志的手都在发抖:“我告诉你,若不是看在你那早逝的爹的份上,我早就……早就把你赶出去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这是苏大山第一次如此直白、如此严厉地斥责苏明志,甚至说出了“赶出去”这样的话。
苏明志被父亲这番雷霆震怒彻底吓住了。
他张着嘴,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从未见过叔父发这么大的火。
张氏也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她知道丈夫心里苦,这些年为了供明志读书,家里付出了太多太多。
如今,这份期望,似乎真的要彻底破灭了。
苏明德默默地将弟弟拉到自己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失魂落魄的苏明志。
王氏则紧紧抱着孩子,大气也不敢出。
一场家庭风暴,在苏大山的怒火和苏明志的失魂落魄中,暂时划上了一个休止符。
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家,因为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苏明志在父母心中的形象,算是彻底崩塌了。
晚饭,就在一种极度压抑和尴尬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苏明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躲回了自己的屋里,再也没敢出来。
苏大山则是长吁短叹,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眉头紧锁,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张氏默默地收拾着破碎的碗碟和狼藉的饭桌,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角落里安***着的苏明理,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
待到夜深人静,苏明理正准备躺下。
母亲张氏却端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悄悄地走进了他的角落。
昏黄的灯光下,张氏的脸庞显得异常憔悴和疲惫。
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放在苏明理面前。
里面赫然是一支半旧的毛笔,一小块已经用去小半、但依旧散发着墨香的墨锭,还有几张泛黄的、却是苏家能拿出的最平整干净的纸张。
这些东西,在这个贫困的家庭里,无疑是极为贵重的“重器”。
“娘,这……”苏明理有些惊讶,他知道这些东西的分量。
张氏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按住苏明理想要推辞的手,声音因为压抑着激动而微微颤抖:“明理,我的儿啊,娘……娘看出来了,你是个爱读书的,也是个能读出书来的好孩子。”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失望和痛苦都吐出来一般,才继续说道:“明志他……他怕是真的……真的指望不上了。”
说到苏明志,张氏的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望、疲惫,甚至是一丝解脱。
“这些笔墨纸砚,是娘这些年偷偷攒下来的,一笔一划,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原本是想等明志什么时候能真正开窍了,再拿出来给他一个惊喜。”
“现在看来……还是给你用,才不至于糟蹋了这些好东西。”
她抬起头,用那双闪烁着泪光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睛看着苏明理,一字一句地说道:“明理,从今往后,这个家……读书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了!”
“你好好学,用心学!莫要怕苦,莫要怕累!”
“将来若是真能出人头地,莫忘了你爹娘,莫忘了你哥哥嫂嫂,莫忘了这个家!”
这是张氏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地,将家庭科举的全部希望,都郑重地托付给了年仅七岁的小儿子。
苏明志那场小考后的迁怒与无能狂怒,以及苏明理在整个事件中所展现出的冷静与智慧。
终于让她彻底抛弃了对苏明志的最后一丝幻想,下定了这个破釜沉舟的决心。
苏明理握着手中那支因为母亲的体温而带着一丝暖意的毛笔,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拥有了踏上科举之路的“入场券”。
尽管这条路依旧漫长而艰辛。
但至少,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灶台边捡拾废纸的孩童了。
他有了母亲毫无保留的支持,也有了可以真正书写自己未来的工具。
“娘,您放心,”苏明理抬起头,眼神明亮而坚定,声音虽然稚嫩,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一定用心学,刻苦学,绝不辜负您和爹的期望,绝不让这个家再受穷困之苦!”
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洒在陋室之中,照亮了母亲含泪的笑颜,也照亮了少年眼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