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那有些年头的大礼堂被彩带和气球装饰一新，虽然依旧掩盖不住墙角的斑驳和座椅的陈旧，但在特意加强的灯光照射下，也显得有模有样，充满了节日的氛围。
礼堂里座无虚席，连过道都挤满了伸长脖子往里瞧的学生，空气中漂浮着爆米花的甜腻、各种香水混杂的气味，以及青春期特有的、难以言喻的躁动和兴奋。
后台依旧是那片熟悉的混乱，只是比排练时更加拥挤和紧张。
各种社团的表演者穿着五花八门的服装，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有的在对着墙壁小声背词，有的在互相整理服装和妆容，还有的紧张得来回踱步，时不时深呼吸。
油彩、发胶、汗水和灰尘的味道比之前更加浓烈，混合着一种临上场前的肾上腺素飙升的气息。
肖强作为后台秩序维护兼道具总管，正靠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手里捏着己经快被他翻烂了的道具清单和流程表。
他负责确保每个节目上下场的衔接顺畅，道具准确无误，还得时不时驱散一些堵在通道口看热闹的闲杂人等。
这活儿比他想象的还要繁琐和累人，周围的喧嚣几乎要穿透他的耳膜。
终于轮到高二（3）班的舞台剧《燃烧吧！
梦想！
》（这名字是班长取的，秦明私下吐槽了八百遍说土得掉渣）登场了。
肖强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了一遍侧台的几个关键道具摆放无误，然后站到了靠近舞台出口的幕布后面。
这个位置能让他清楚地看到舞台侧面的情况，也方便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比如哪个冒失鬼忘了带关键道具上场。
舞台灯光骤然亮起，熟悉的音乐前奏响起，台下的喧嚣声瞬间低了下去。
演出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也许是之前反复排练的效果，也许是正式登台带来的兴奋感，演员们的表现都超出了平时的水准。
秦明作为绝对的男主角，更是光芒西射。
他似乎天生就属于舞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张力。
他把那个小镇摇滚青年内心的挣扎、对梦想的执着、以及面对现实阻力时的愤怒和不甘，演绎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那段他抱着旧吉他，站在象征着破旧小屋的布景前，低声吟唱自己创作的歌曲（当然，歌是音乐老师写的）的场景，落寞又倔强的背影，配上追光灯打下的孤寂光晕，引得台下不少女生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连一首负责插科打诨的张伟，也难得地没有掉链子，几个包袱都抖得恰到好处，引来了阵阵笑声，有效缓解了剧情中段的压抑气氛。
剧终，当秦明饰演的主角最终选择回到小镇，开了一家小小的琴行，继续用自己的方式坚持音乐时，舞台灯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他抱着吉他，脸上带着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平静和释然，对着台下轻轻弹唱起那首贯穿全剧的主题曲。
歌声不算完美，带着点青涩的沙哑，却异常真诚动人。
最后一声音符落下，全场静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秦明！
秦明！”
“（3）班牛逼！”
演员们激动地互相拥抱，然后排成一排，对着台下深深鞠躬。
秦明站在最中间，额头上、鼻尖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胸口因为刚才的演唱和激动而微微起伏，脸上是那种表演成功后特有的、带着疲惫却无比满足的灿烂笑容。
掌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按照流程，主持人——一个穿着不太合身西装、脸上画着舞台浓妆的高三学长——走上台来，开始对主创进行简短的采访。
“非常精彩的演出！
感谢高二（3）班的同学们为我们带来如此感人的故事！”
主持人拿着话筒，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发颤，“那么首先，我们想采访一下我们这部剧的男主角，秦明同学！”
聚光灯再次打在秦明身上。
他接过话筒，稍微喘了口气，对着台下挥了挥手，又引来一阵尖叫。
“秦明同学，你在剧中饰演的阿燃，是一个非常勇敢追求梦想、勇敢做自己的角色。
请问你对‘勇敢做自己’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理解吗？”
主持人抛出了一个非常契合主题、也非常官方的问题。
秦明拿着话筒，沉吟了片刻。
他先是按照剧本和主题，中规中矩地说了几句，大概意思是年轻人就应该有梦想，要坚持自我，不要害怕困难和质疑，诸如此类非常“正确”的套话。
台下的老师们满意地点点头。
说完这些，秦明却没有立刻把话筒递回去。
他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不再是刚才那种纯粹的兴奋和满足，而是多了一点……他平时那种特有的、有点漫不经心，却又异常坦荡的笑容。
他再次开口，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礼堂：“其实，‘勇敢做自己’对我个人来说……”他语速不快，像是在随意地聊天，“还包括坦诚一点……比如……”台下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旁边的张伟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秦明微微偏了下头，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语气，清晰地说道：“……比如我的性取向。
我喜欢男生。”
声音落下。
整个礼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前一秒还热烈涌动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台下的几千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舞台中央那个拿着话筒、脸上依旧挂着那种坦荡笑容的男生身上。
舞台的强光似乎也在这寂静中变得格外刺眼。
站在侧台幕布后的肖强，手里还握着负责控制追光灯的推子。
秦明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没有引信却威力巨大的炸弹，毫无预兆地在他耳边炸开。
他的心脏不是漏跳了一拍，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紧到几乎要捏碎，然后又在下一秒猝然松开。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控制不住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胸口闷得发疼。
不是因为“喜欢男生”这个事实本身。
或许他潜意识里有过模糊的猜测，或许没有，但这并不重要。
真正让他感到震动，甚至可以说是灵魂都被冲击到的，是秦明说出这句话的方式。
那种语气，那种神态，就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或者晚饭想吃什么一样平常。
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在刚刚成功演绎了一个“正能量”角色之后，他用一种近乎轻描淡写的口吻，坦诚了自己最私密、也最可能引来争议的性取向。
没有丝毫的犹豫、挣扎、或者故作姿态的挑衅。
就像……就像他站在阳光下，发现肩膀上落了一片不易察觉的灰尘，于是就随手那么轻轻掸掉了，动作自然，神情坦荡，仿佛那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那种无所畏惧的坦荡。
那种卸下所有伪装的释然。
那一刻，舞台上被强光笼罩的秦明，在肖强眼里，真实得有些刺眼。
也耀眼得惊人。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打球很帅、笑容开朗的风云人物，他成了一个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自己胸膛，露出最真实内里的人。
这种勇气，这种坦诚，让肖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甚至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追光灯的控制推子。
寂静只持续了几秒钟，也许更短。
随即，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从礼堂的各个角落弥漫开来，越来越响，嗡嗡作响，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盘旋。
“……他说什么？”
“我没听错吧？
他说他喜欢……”“真的假的？
秦明？！”
“***……太劲爆了吧……”坐在前排的老师们脸色都变了。
班主任王老师的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他旁边的几个校领导表情更是错愕，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场合下开口。
有人试图给主持人使眼色，让他赶紧把场面圆过去，但主持人显然也懵了，拿着话筒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站在秦明旁边的张伟，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眼睛瞪得溜圆，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为表演成功而兴奋，也忘了鼓掌。
他看看秦明，又看看台下骚动的人群，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的茫然表情。
舞台上，秦明似乎对这一切骚动恍若未闻。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有点懒散的站姿，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刚刚只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他平静地看着台下开始变得混乱的场面，眼神里没有挑衅，没有得意，也没有不安，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平静。
肖强站在侧台的阴影里，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他的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看着舞台中央那个被无数目光和议论包围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被拉得无比遥远。
他不再是那个自己可以默默观察、偷偷记录的“同班同学”。
他是秦明。
是那个敢在晴空之下，投下一道惊雷的秦明。
主持人终于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感谢秦明同学的坦诚分享”，然后赶紧宣布下一个节目，试图将失控的场面拉回正轨。
舞台灯光变换，音乐响起。
秦明和其他演员一起再次鞠躬谢幕，然后转身走下舞台。
经过肖强身边时，秦明似乎并没有特别留意到角落里的他，只是随手把话筒递给了旁边的工作人员，然后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对着迎上来的、依旧一脸震惊的张伟勾了勾嘴角，语气轻松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走，胖子，后台卸妆去，这粉底糊得我脸都快不能呼吸了。”
肖强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带着一身的汗水、灯光和刚刚投下的那颗重磅炸弹，消失在通往后台的通道里。
他默默地松开了紧握着追光灯推子的手，发现手心里己经全是汗，冰凉黏腻。
后台依旧嘈杂，但肖强觉得，有什么东西，己经彻底不一样了。
文化节的“惊雷”，不仅响彻了整个礼堂，也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心上，留下了一道深刻而滚烫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