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着花儿,我去去就来!”
杨桃本想跟着冷贵凤,闻言,伸出的脚缩回来,忙不迭点头:“好的好的,婆婆!”
冷贵凤健步如飞,眨眼不见身影。
杨桃只得折身进屋。
张一花西十来岁,瓜子脸,尖下巴,有“桃腮”的风韵。
她大眼睛里闪着喜悦,老神在在看照片。
杨桃瞟过去,那照片被手摩挲得模糊,人脸失真,根本辨不清人影。
杨桃暗自忐忑,她目睹张一花不管不顾冲下石阶的疯狂,说老实话,此刻心里在打鼓,万一她失控打人怎么办?
虽然村社负责人一再保证张一花没有暴力倾向,可冷汗还是漫上脊背。
转念一想,冷老太不好交流,或许可以从张一花这里入手,她好歹还是知道点心理学的,譬如对症下药、有的放矢。
想到这里,杨桃悬着的心稍稍松懈。
杨桃笑笑:“花儿,你的女儿真漂亮!”
听得杨桃赞叹,张一花抬头,眼里有惊讶也有欣喜:“你认识莲儿?”
杨桃思忖着:“这照片上是郭开莲吧,真好看!”
张一花大大方方将照片递过来:“就是,你看,她的眼睛多大!
多漂亮!”
杨桃小心接过照片,认真瞅着,虽然什么都没有看清,却也点头附和:“眼睛真大,和你的眼睛一样好看!”
张一花眼里充满骄傲:“双眸剪秋水,我记得这句。”
杨桃惊讶,递回照片:“郭开莲就这一张照片吗?”
张一花埋头认真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床对面那堆杂物旁翻来覆去找了半天,烦躁地把东西胡乱扔在地上。
她突然尖叫:“哎呀,莲儿过年要回家,我得给她弄点吃的。”
张一花风风火火跨过旁边小门,杨桃赶紧跟进去。
旁边果然是灶屋,土灶边堆着柴禾。
张一花把柴塞进灶孔,手忙脚乱生火。
杨桃的冷汗霎时冒上额头,这要是把屋子烧起来,咋办?
她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揭开锑锅,里面没有一滴水,白汽蔓上来,慌忙从水缸里舀几瓢水进去。
看着张一花麻溜烧火,想着她身上的味道,大约好久没有洗澡洗头,杨桃说话小心翼翼:“花儿,我叫杨桃,郭开莲和我说了,你要把头发洗干净,等她回来。”
张一花神色狐疑:“莲儿认识你?”
杨桃点头如鸡啄米:“认识,认识,我们是好朋友,她让我回来看你,不然我怎么会来?”
张一花食指弯在唇间,思索好一会才下定决心:“好吧,洗头发!”
杨桃死死盯着张一花往灶孔里添柴,余光扫视厨房。
土灶紧靠墙壁,包谷梗之类的柴草乱七八糟堆在一旁。
灶右边半圆形石水缸花纹精细,积垢写着岁月的沧桑。
左边的案板上暗红色碗柜古朴,碗柜下的东西零乱不堪。
没上漆的木头洗脸架颜色晦暗,每个隔架上放着一个搪瓷盆,木架上肥皂坦露,两根毛巾大剌剌横挂着。
洗脸架边的耳门小气。
杨桃小心拔掉木闩,探头往外打量,果然有一矮小砖屋,一张蓝红条纹塑料布挡住门洞,估计是厕所。
厕所左边污水横流,土地湿漉漉,泛着油光,残留着饭粒痕迹。
一圈竹篱笆,几只鸡叫得欢实。
关门插闩,左面墙上一扇窗,厚油布蒙着,下面油纸袋鼓鼓囊囊,但灰尘聚积。
打开油纸袋,居然是小瓶雪柔洗发水。
“杨桃!
水开了!”
张一花正揭锅盖,白汽呼的窜上黑乎乎的屋顶。
杨桃快步走过去端下锑锅:“花儿,你把脸盆子拿过来。”
张一花递来脸盆,杨桃舀瓢冷水进去,再加点热水,伸手搅搅,温度正好。
把盆放在洗脸架上,杨桃笑着:“花儿,今天咱们先把头发洗了。”
张一花顺从地弯腰低头,任杨桃打湿头发。
杨桃赞叹:“花儿,你头发真多,真黑!”
“莲儿的头发又黑又密,比我的还多!”
杨桃“嗯嗯”地应着,细心抹洗发膏,温柔地挠着,小心揉搓发尾,然后用水清洗。
水被黄乎乎的泡沫掩盖。
杨桃心里憋得慌,打开后门“哗”的一声把水泼出去。
足足洗了三次,用了好大几盆水,张一花的头发才勉强洗干净。
张一花嘴不歇,絮絮叨叨地讲话:莲儿哪,可懂事了。
小时候去做客,我不点头绝对不会碰人家的一丁点儿东西。
一次,恒儿来我家里吃饭,大口啃鸡腿。
莲儿一块鸡肉都不尝,后来跑去菜地边哭。
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喜欢吃鸡肉,要留着我吃。
那孩子,你说好笑不?
我哪里喜欢吃鸡肉了,哪回不是她非要我吃了她才肯吃?
她头发又浓又密,人人都夸奖她生得好看。
一次赶场回来,她的头发变短了。
回家来给我带了件衣裳,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原来她悄悄把头发卖了。
后来头发足足长了两年才长出来。
我告诉她,不能再干这样的事。
莲儿就没再剪过头发。
我夸她的头发好看,像瀑布,她就说要带我去黄角树看瀑布呢。
莲儿读书努力,喜欢吃冰淇淋。
我就说考一百分给她买。
可她不是九十九就是九十八,从来没有考过一百分,所以我也从来没有给她买。
一次上街,我突然看见冰柜里的酸奶,问那是什么。
莲儿立即给我买了一瓶。
她还得意地告诉我,小时候为什么总是没拿过一百,因为她怕我花钱给她买冰淇淋。
张一花说得忘乎所以,语气又快又急,杨桃红了眼。
懂事的人背负的东西特别多。
或许正是因为郭开莲太懂事,所以让母亲念念不忘。
哪个母亲会忘记自己的孩子?
母亲哪怕忘记所有都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孩子。
在张一花的世界里,情愿自己疯狂,也不愿意接受女儿死亡的事实。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有好看的女儿,有懂事的女儿。
她不愿意从梦中醒来。
杨桃拿床上的枕巾给张一花擦头发,和颜悦色附和着张一花。
冷老太脸色铁青,气乎乎进屋。
“你在干什么!”
一声厉喝,杨桃吓得一个激灵。
“我——我给花儿洗头发。”
冷不丁被老太一吼,杨桃怯怯的,还加了解释,“她头发有些脏。”
冷老太不说话,去了灶屋后出来,黑着脸对杨桃道:“杨桃,谁叫你给她洗头发的!
你是我们什么人!
我家的事用得着你来做主!
你马上走,立刻走!
我不要你来帮忙!
你是帮倒忙,越帮越忙!”
杨桃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嗫嚅着重申:“婆婆,花儿的头发脏了,我给她洗一洗。”
“谁是你婆婆!
谁要你洗!
你别以为你是政府的人,就来指手划脚。
花儿的头发脏了要你管?
你以为你是谁!
还领导派你来的,领导让你把我家搞得乱七八糟,他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走!
再不走我骂人了!”
冷老太噼里啪啦一阵数落,杨桃怔怔的没回过神。
肖富发队长叫她“婆婆”,杨桃顺嘴跟着喊“婆婆”,可不叫“婆婆”,难不成喊“阿姨”或者“孃孃”?
冷老太无论年龄还是面貌都对得起“婆婆”这个称呼。
杨桃没动。
冷老太伸手把杨桃往门外推,嘴里喋喋不休:“就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打着政府的旗帜,不务实事,就想落着一个好名声。
是不是又想让我昧着良心,说你们这也干了那也干了应付检查?
还是趁我不注意,照个什么相上电视?
我不吃这一套,你哪来的滚回哪里去,天王老子派来的我也不稀罕,再不走我可就没有好话了。”
杨桃被推出门,身后的门“吱嘎”几声立即被关上。
望着发黄而陈旧的木门、倾斜而沧桑的木板墙,杨桃哽得难受。
这算怎么回事?
我成了沽名钓誉的人?
不就是洗了个头发,用得着这样小题大做?
杨桃想拍门,又怵冷老太的冷脸,想着她尖酸刻薄的话,心里愈加不是滋味。
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惶惶然下石阶,木然走到院坝,“汪汪”几声狗叫惊得杨桃一阵心慌。
循声看,院坝边一条黄毛土狗龇牙咧嘴朝她狂吠。
土狗眼露凶光,似乎下一瞬就要扑上来。
谁家的狗?
杨桃西处张望,冷老太家关着门,右面铁门紧闭,其他家都关门闭户,没有谁出门来呵斥这条恶狗。
狗吠一声比一声凶恶,试探着上前,离杨桃愈发近了。
杨桃全身哆嗦,不由自主想逃离,可小腿肚子一阵打颤。
小时候被狗咬的余悸还残留心头,她感觉小腿一阵生疼。
那次的教训是,这个时候千万不要跑,你一跑,就露怯,狗肯定追,心里再怕也得装出凶恶的样子。
狗精明,也看菜下饭,怕恶人!
杨桃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恶狠狠盯着那条黄狗,蹲下身装做捡石头,疾言厉色:“你滚不滚!”
说来幸运,脚边不远处有小半块长满青苔的砖头。
杨桃捡起砖头,奋力朝狗扔去。
狂吠的狗急忙后退逃跑,跑远后还回望一眼。
莫名的,杨桃想起“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见狗跑远,杨桃逃命一样往院坝外飞奔,庆幸想着走山路穿得是运动鞋。
一口气跑到村道上,这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有多少年没这样跑过了?
还是读书时候吧?
那时学生早上要跑环城,课间要跑大 操场,没有提倡每天运动一小时,单是每天8次的家校通勤也不止一小时。
是哪一年说早上跑环城不健康,后取消晨跑,然学生的负担并没有减轻。
学校怕出安全事故,女儿上小学后就没有春游秋游过。
自己也是,县里举行环湖跑,是能避则避。
怪不得说锻炼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持之以恒。
回想刚才与狗首面相向,这算是劫后余生吗?
杨桃的眼泪不由自主一滴滴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