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儿子的黑色轿车碾过积水泊,如同一只不速之客,车身溅起的水花在咖啡馆外墙留下斑驳泥点。
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下车时,公文包金属搭扣与车身碰撞发出的闷响,仿佛也重重砸在她颤抖的肩头上。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小臂的皮肤,隔着衬衫都能感到尖锐的刺痛。
惨白的脸色下,右膝不受控制地微微打摆,就像寒冬里被风吹弯的芦苇。
我揽住她单薄的肩膀,掌心触到她后背被冷汗浸透的布料正泛起潮湿的褶皱,恍惚间想起那些加班夜,她悄悄盖在我身上的毛毯,也是这样带着体温的柔软。
“房东的儿子。”
她喉结滚动着挤出声音,突然挺首脊背时,围裙口袋里的咖啡豆发卡硌得我手腕生疼,“陆远,你说……如果我把店面改成‘碎光工作室’,主打手作咖啡和插画周边,能行吗?”
我从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租赁合同,纸页边角还沾着昨夜修改方案时洒的咖啡渍。
护城河的水波漫过堤岸,沾湿了她帆布鞋的边缘,她睫毛上凝结的雨珠突然坠落,在合同末尾我的签名处晕开一个淡褐色的圆点。
“当然能行!”
我把合同塞进她冰凉的掌心,“地下室那三十公斤埃塞俄比亚豆子,正等着派上用场呢。”
她愣住的瞬间,尾戒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光。
房东儿子踩着锃亮的皮鞋逼近,鳄鱼皮公文包上的LOGO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疼。
“哟,这不是咖啡馆老板吗?”
他扯了扯真丝领带,香奈儿蔚蓝香水混着烟味扑面而来,“怎么,还在垂死挣扎?
我可告诉你,月底前必须搬离,别做无谓的抵抗了。”
她攥着合同的手指关节发白,指甲缝里还嵌着打磨咖啡豆时留下的碎屑。
我跨前半步挡在她身前,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檀木香正与对方刺鼻的香水激烈交锋:“你父亲承诺的转让费,打算赖账到什么时候?”
“口头承诺?”
房东儿子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笑声,掏出手机划开屏幕,“看看清楚,合同第7条写得明明白白——”他故意将手机怼到我们眼前,“‘甲方有权单方面终止合约’,懂法吗?
穷鬼!”
她突然伸手按住我的肩膀,指尖的温度透过西装灼烧着皮肤。
我低头看见她帆布鞋正碾着一粒咖啡豆,那是今早磨豆时不小心洒落的,此刻被踩出深褐色的汁液,像极了她袖口绷带渗过的咖啡渍。
“陆远,”她声音意外平静,“把我的素描本拿来。”
当我从咖啡馆冲出来时,她己经蹲在地上,用沾着咖啡渣的铅笔在人行道砖缝间作画。
房东儿子的皮鞋尖几乎要踢到她后背,她却专注地勾勒着砖缝里钻出的野草,笔尖沙沙声混着护城河的流水声。
“看到了吗?”
她突然举起画纸,上面歪扭的野草正顶着颗咖啡豆,“有些东西,踩得越狠,长得越疯。”
房东儿子气得脸色铁青,转身时公文包重重扫过玻璃橱窗,震得里面的咖啡杯叮当作响。
等黑色轿车彻底消失在街角,她才扶着墙慢慢起身,右腿在发抖,嘴角却挂着挑衅的笑:“去你公寓看店面?
我顺便带了手冲壶,试试我新研究的冷萃配方?”
公寓楼下的店面还堆着前任租客留下的旧纸箱,灰尘在光柱里起舞。
她赤脚踩过满地狼藉,帆布鞋随意踢在墙角,露出脚踝处蜈蚣状疤痕在夕阳下泛着淡粉色。
“这里采光比旧店好。”
她踮着脚丈量墙面,马尾扫落的发丝沾在剥落的墙皮上,“把这面墙打掉做落地窗,客人能看见对面老槐树的枝桠。”
我蹲在地上拆开她带来的手冲壶包装,金属滤网边缘还缠着她惯用的褪色蓝绳。
热水注入磨好的豆子时,浓郁的香气瞬间填满整个空间。
她突然跪坐在我身边,膝盖蹭过我的手背:“陆远,你说……如果把插画印在咖啡杯上,客人会不会舍不得用?”
我们就着纸箱当桌子,在满地狼藉中规划着未来。
她用咖啡豆在地面摆出店铺分区图,大的做咖啡区,小的当展览角,最碎的那些拼成爱心形状。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有几片叶子飘进来,恰好落在她用口红标记的“互动区”位置。
装修队进场那天,她戴着印有“碎光”字样的鸭舌帽,拿着卷尺和工人争论墙面颜色。
“不是米白,是咖啡奶泡的颜色!”
她急得跺脚,马尾辫上的咖啡豆发卡跟着晃个不停。
我躲在角落给做自媒体的朋友打电话,回头却看见她蹲在地上,用粉笔画着巨大的兔子,那只兔子的后腿绑着石膏,却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深夜的工作室总是飘着木材和颜料混合的味道。
她趴在地上画墙绘,我蹲在梯子上装吊灯。
有次灯泡突然爆裂,玻璃碴溅在她后颈,我几乎是从梯子上跳下来查看。
她却反过来安慰我,温热的呼吸喷在我掌心:“没事,比被咖啡烫伤轻多了。”
开业前三天,房东儿子带着几个染黄毛的混混来了。
他们踢翻门口的花篮,用喷漆在玻璃上写“滚蛋”。
她站在我身后,手指死死揪住我衬衫下摆,我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
但当混混举起棒球棍要砸画框时,她突然冲出去,张开双臂护住墙上那幅《断腿兔子的咖啡之旅》:“要砸先砸我!”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她的后背己经被推搡得满是淤青。
我脱下西装外套裹住她,闻到她头发里混着恐惧的汗味和未消散的咖啡香。
她靠在我肩头轻笑:“陆远,我好像比想象中勇敢一点了。”
开业当天,朝阳公园的游船笛声与工作室的咖啡机蒸汽同时升腾。
她穿着新定制的米色围裙,发卡换成了镶钻的咖啡豆造型。
当第一位客人买下印着断腿兔子的帆布包时,她偷偷背过身去抹眼泪,却被我拍到了泛红的耳尖。
深夜打烊后,我们坐在落地窗前数星星。
她突然把冰凉的脚塞进我怀里,玻璃倒映着我们交叠的影子。
“陆远,”她声音混着最后一杯冷萃的气泡声,“等赚到第一桶金,我们去厦门看真正的海边咖啡馆好不好?”
我握住她常年握画笔而结茧的手,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正在月光下摇晃,像极了她眼中永远不灭的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