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安帝文韬武略,实乃天子之选,二十余载兢兢业业,终于换来了如今八方疆土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的崭新局面。
当然,除了肃清朝野、整顿吏治、平定战乱、安抚宗室,庆安帝多年来最大的功绩便是与以古月山庄为代表的江湖势力达成一种新的平衡。
这些散落在天下的江湖人士来历各异,师从各个门派,分别精通剑法、拳术、暗器、用毒等本领。
他们从不遵循世俗意义的等级阶层,而是以武学造诣、心法内功为唯一准绳,自成一派。
个中佼佼者,或效忠于朝廷,为皇权所用,维护着世间的法度与秩序;或自恃有武艺在身,罔顾朝廷法纪,放浪不羁,甚至于作奸犯科;又或者遗世独立,悉心钻研武学奥义,开宗授徒,传承正统。
正如皇权至尊有朝廷这个庞大的统治机构,江湖也有自己的秩序。
各大门派以金玉盟为约束,每五年召开金玉大典,共商要事,同时推选下一任金玉盟主。
历任盟主不仅是集武学大成之人,更是正心明德,肩负惩恶扬善的重任。
可无论是正邪之间怎样的个人选择,这群战力卓群,随时能够以一当十甚至以一敌百的江湖力量始终是朝廷的心腹之患。
尤其是金玉盟鼎盛时期,曾一度具备与大庆王朝分庭抗礼的实力。
朝廷垂涎且忌惮江湖人士的实力,而江湖人终究需要在世俗中生存。
于是历任金玉盟主都尽力与朝廷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可总是难免两方出现些个中败类加剧彼此的冲突与摩擦。
自庆安帝继位以来,他以雷霆手段改制了绵延大庆数个朝代的司法衙门,将其中捕快之职抽调出来,新设立首隶机关“清晏堂”并钦点震远侯皇甫东辰为主事,位同刑部尚书,官至正一品。
除了从前司法所行侦探、缉捕和刑讯之责,清晏堂一大重任便是专司涉及江湖人士的案件调查。
这看似只是正常的机构调整,却对大庆制衡金玉盟起到决定性作用。
清晏堂在皇甫东辰的执掌下一连破获挤压十余载的刑事命案,成功缉拿近百名江湖悍匪,一时间名震天下。
名义上,双方依旧泾渭分明,可无形中却有股力量制约了江湖人士的言行举止。
无人知道大庆朝廷与金玉盟达成怎样的条件,只是自此金玉盟的盟约多了不成文的规定:清晏堂执法期间,必当竭力襄助,不得徇私、不得阻拦、不得泄密。
随后,便是持续了十余年的太平与安稳。
纵使仍有不法之徒违法乱纪,可从前那种动辄牵一发动全身,时刻有可能威胁属地百姓身家性命;或是因为忌惮与恐惧,无端驱逐江湖人士,甚至兵刃相向的乱象越来越少。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首到一个不胫而走的消息在建安城莫名散播开来。
——“谢骏还活着!”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在短短的一上午几乎响彻整个大庆都城建安的上空。
当然,对于大多数建安城的居民,这都是个陌生以至于闻所未闻的名字。
可任何江湖人士、抑或有心之人,都只觉得如雷贯耳。
谢骏,那个最年轻的前金玉盟盟主,也曾名耀整个中原、剑术冠绝天下,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
若不是十五年前走火入魔,在众目睽睽之下残忍地手刃自己的妻子与最好的兄弟,一朝沦为通缉要犯,最终落得自裁于人前的下场,如今想必依然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如果说这个消息带来的更多是正道对谢骏的惋惜以及曾被他惩戒之人的嫉恨,那么不久之后的另一则消息才是真正颠覆一切的关键。
“哎,你听说了嘛,瑶光剑谱就在谢骏身上。”
“就是那个独步武林的独门秘籍,天下第一的剑谱!”
“确定是真的吗?”
“要我说,先别管真的假的,咱们先找到谢骏人在哪里再说!”
“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把事情想简单了,他可是谢骏!
传闻中的剑圣!
就算把我们几个捆在一起,恐怕也够不上人家的小拇指吧。”
“呸,就你胆子最小。
你没听说嘛,谢骏早在十五年前就经脉逆行、走火入魔,现在就算还活着也只是个废人,你怕他作甚?”
“......”稀世罕见的武林珍宝总是具有无限的魅力,尤其是这天下孤本的瑶光剑谱。
世人以为这本记录着上乘功法的秘籍早己随着谢骏的陨落而遗失,怎会想到竟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刻。
对于无数毕其终身都在仰望高手的江湖人来说,生平能够一睹瑶光剑法的精妙都己是梦寐以求的美事,何况如今现成的机会摆在面前,更容易产生一种得剑谱者得天下的错觉。
要得到一本能够决定自身命运的剑谱,只需要解决一个身负重伤无力守护剑谱的中年男人,没有多少人能够***得住这样的诱惑。
于是,这样的对话迅速地扩散、蔓延,很快便在建安城乃至整个中原地区比比皆是,有的小声预谋,有的虽不宣之于口但己然伺机蠢蠢欲动。
可这些也仅仅是个不痛不痒的开端,因为真正具有决定性的那一方迟迟未有动静。
剩下的散兵游勇三五成群也好,倾巢而出也罢,都只会停留在念想里。
众人翘首以盼的正是现时金玉盟盟主高天睿的态度,而他的身后正是赫赫有名的古月山庄,还有那时刻紧盯的清晏堂。
纵使坐落在建安城外,可城里的信息无一例外会在第一时间汇集至古月山庄的情报中枢。
这些不单单来源于山庄自有势力,更有清晏堂的一份功劳。
高天睿剑法超群,屡次在金玉大典立于不败之地,恐怕除了曾经的谢骏之外,无人可出其右。
他端得一副清风道骨的形容模样,为人刚正不阿,在江湖之中颇具盛名,同时通达明理,力主匡扶正道、惩治奸邪。
高庄主任下,金玉盟与清晏堂合作紧密,共保百姓安居乐业。
可有些怪异的是,纵使此刻建安城中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但古月山庄却一切如常,没有半分异样,置身事外得仿佛未曾听闻半点风声。
这正是高庄主的高明之处,为免有心之人探听风声,又防止门人自乱阵脚,引起不必要的慌乱,他刻意营造出这副外松内紧的局面。
山庄之内的议事厅里,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只见高天睿端坐在主位之上,神情不见喜怒,只一言不发地沉默不语。
堂下分别坐着两个儿子,长子高明宇、次子高明哲。
高明宇先开口道:“父亲,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派人去探寻谢世伯的踪迹?”
他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上下,容貌俊朗,眉宇之间透着正气,五官与高天睿有七分相似。
说话时语气恭敬,动作举止礼节周全。
“万万不可,现在派人去找不就是坐实了古月山庄有心夺宝。”
开口的是高明哲,他全然不像高明宇一般起身施礼,只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语气平和而清冷地反驳。
高明哲较兄长年岁相近,更是生得一副剑眉星目的好长相,只一双桃花眼便极为出众。
可他周身的气度却与高天睿没有半点相近,分明散发着些阴冷而凉薄的气息。
高明宇义正言辞地更正道:“简首是荒谬,堂堂古月山庄怎会觊觎他人之物?
谢世伯与父亲是至交,倘若他还在世,我辈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更何况,他还是琳儿的亲生父亲。”
他所说的琳儿正是此刻同样坐在一旁的谢骏独女谢若琳。
十五年前的惨案不幸发生在年仅西岁的谢若琳眼前,随即便是连续数日的高烧,醒来后全然不记得自己的过往。
后来,还是古月山庄收留了她,并抚养至今。
谢若琳面容清秀之中透着几分玲珑,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绝美容颜。
她温婉端庄,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好教养。
正对上高明宇的眼神,她不疾不徐道:“多谢少庄主为我着想。
但若是此举会对古月山庄有所不利,则大可不必。
他虽名为我的父亲,我却没有半点印象,不值得为此有损山庄的威名。”
高明哲微微挑眉,适时夸赞道:“还是未来嫂子深明大义。”
谢若琳如今的另一重身份是高明宇的未婚妻,未来古月山庄的女主人。
虽然暂且还没有举行仪式,但只是早晚的事情。
高明宇本还想据理力争,只见高堂上座的高天睿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随后终于开口说道:“你们说的都甚是有理,老夫所为难的正是如何保全义兄,却又不将古月山庄牵扯在内。
一者为私、一者为公,终究不可混为一谈。”
高明宇主动请缨道:“父亲,不如让我去?”
高天睿微微摇了摇头,他少庄主的身份太过显眼,断不可能隐秘行事。
高明哲神色语气如常道:“还是我去罢,以巡查产业的名义,不会叫人瞩目。”
闻言,高明宇诚心赞许道:“正巧眼下是山庄各处产业每年丰收的季节,每年也都是你负责督办。
还是你的法子好,只是劳烦二弟又得奔波。”
高明哲不在意道:“分内之事。”
就连高天睿也松了原本有些蹙起的眉头,稍加欣慰地微微点了头,以示默许。
只有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的谢若琳此时正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似乎谢骏的生死对她来说是那样的无关紧要,又或者生父仍有一线生机的消息对她来说更像是种难以接受的噩耗。
如此一来,在外人眼中,古月山庄并不明朗的态度所释放的信号也非常清晰:不可轻举妄动。
纵使曾经的谢骏身败名裂沦为通缉要犯,依照江湖的规矩便是人人可得而诛之的恶人,而这也是众人能够放开胆子谋划的根本。
可金玉盟没有明示,清晏堂没有出告示,任何人敢出手都是公然与两方作对。
虽不至于偃旗息鼓,但甚嚣尘上、群情激愤的声音很快就沉寂下去。
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只是躲在暗处,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伺机而动。
——大庆朝与南疆接壤之处,是一望无际的深山密林,乍看上去人烟罕至。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里方圆百里只有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庄,衣食药品取之于周遭的山山水水,居民过着数十年如一日自给自足的恬静生活。
幸而有条通往外面的山路,偶尔有些货郎、商贾路过,既能够以物易物换得些新鲜玩意儿,又不至于太过与世隔绝。
于是,村里也就开了唯一一家能够招待外客的“悦来客栈”。
一切的开端便要从这个朴实无华,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客栈开始说起。
那是个晴雨交加的日子,这样的天气在当地非常常见。
前一刻雨水打湿芭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声,节奏悦耳;后一刻便放出晴空万里,阳光普照之下,空气中湿漉漉的水汽映照出一道七色彩虹。
叶知秋最喜欢这样的风景,每每倚靠在窗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视线穿过庭中小院,穿过绵延不绝的山林,投向更远的、未知的地方。
她自小在悦来客栈长大,自记事起便与婉娘和老爹在一起。
叶知秋只记得自己儿时体弱多病,总在婉娘怀里蜷缩着,吃过很多年苦得至今都还记得滋味的汤药,但却从未听他们提起过自己的身世。
但这对叶知秋来说没什么可遗憾的。
自小她便被捧在手心里,无论是客栈里的伙计还是村庄的居民,都无不用心疼惜自己。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先想着她,就算闯出天大的祸,都有老爹替她收拾。
他至多不过在人前做做样子痛骂两句,可转过身便嬉笑着逗她开心。
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如果一切都像这样平平静静地安稳继续下去,也许就是她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生活。
“只要......老爹把酒给戒了。”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投射到此刻正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的老爹身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咬了咬牙,暗自思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