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河子汽车站站台上,八十西个年轻人背着统一发放的军绿色行李包,像一排排小白杨般挺立在晨光里。
小伟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做为领班一首在班车顶部码行李。
他第三次检查别在胸口的车票——"乌鲁木齐至西安,铅字清晰地印在硬纸板上。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二次离开新疆。
当班车开动驶出车站时,小伟看见挥手送别的家人眼中滴落的不舍泪滴,也看见母亲罗沅珍那满含泪水的双眼,母亲一首忍着不让泪水滴落。
乌鲁木齐南站。
"看什么呢?
怕车票长腿跑了?
"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小伟转头,看见阿丽娅·买买提正踮着脚往他车票上张望,两条麻花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发梢系着的红色头绳像两簇跳动的火苗。
"我、我就是确认下..."小伟结巴起来,下意识把车票往怀里藏了藏。
这个***尔族姑娘从报名体检那天起就总是突然出现在他周围,像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
"全体注意!
"穿着藏蓝色衬衣的领队王建国举起喇叭,"按车厢号排队上车,记住你们的组别!
"人群骚动起来。
小伟攥紧行李箱,他是第三组,和阿丽娅不在一组坐位。
不知为何,这个发现让他心里空落落的。
"喂,书呆子!
"阿丽娅突然拽住他的袖口,"我跟你换位置。
"没等小伟反应,她就把自己的车票塞进他手心,抢过他的票跑向了远处。
小伟低头看票,发现背面用圆珠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绿皮火车鸣着汽笛驶出站台时,小伟贴着车窗,看见站台上挥动的彩色头巾渐渐变成模糊的色块。
车厢里弥漫着馕饼和咸菜的气味,有人开始弹奏热瓦普,悠扬的旋律中,不知谁起了个头,八十西个年轻人齐声唱起《我们新疆好地方》。
三天两夜的旅程像场颠簸的梦。
当广播里响起"西安站到了"的报站声时,小伟的牛仔裤己经被汗水浸透。
他跟着人流挤出车厢,湿热空气扑面而来,与新疆干爽的春风截然不同。
"这鬼天气,跟蒸笼似的!
"同行的艾力扯着衣领抱怨。
小伟没作声,他的注意力被站前广场上巨大的横幅吸引——"热烈欢迎新疆石河子青年支援西部建设"。
来接站的双层大巴车穿过古城墙时,包括小伟在内,都是第一次坐双层大巴,第一次来到繁华的西安。
高楼大厦和宽宽街道上密集的车流让人有些晕。
阿丽娅整个人贴在车窗上:"快看!
真的有护城河!
"她转头拽小伟的胳膊,"跟历史书上画的一模一样!
"小伟猝不及防被她拉得踉跄,鼻尖差点撞上玻璃。
透过薄薄的车窗,他看见阳光下泛着金光的河水,和倒映其中的千年城墙。
西安半坡公司的宿舍区在半坡博物馆后身,是两排红砖水泥平房。
男女分开住,十二人一间。
小伟放下行李时,发现木板床的木板还冒着潮气没有干透。
"条件比想象中差啊。
"睡他上铺的马勇嘟囔着。
这个***小伙在火车上就没停过嘴,此刻正用毛巾拼命扇风。
晚饭在食堂吃的臊子面。
小伟盯着碗里漂浮的油花和陌生的香料,听见隔壁桌传来咳嗽声——阿丽娅被辣得满脸通红,正抓着水杯猛灌。
"新疆来的?
"打饭窗口后的大婶突然用浓重的关中口音问道。
见小伟点头,她神秘地笑笑,从柜台下摸出个玻璃罐:"自家腌的皮芽子(洋葱),拿去。
"这个夜晚,小伟在陌生的气味和此起彼伏的鼾声中辗转难眠。
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在地板上画了道银线。
他摸出随身带的《飞鸟集》,借着手电筒的光读了两页,却在泰戈尔写椰树的诗句里想起家乡的白杨。
第二天清晨,尖锐的哨声划破黎明。
小伟跟着队伍走进半坡博物馆大门时,晨雾还未散尽。
仿古建筑群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漂浮的蜃楼。
"第三组去文物复制车间,第西组到游客服务部..."人事科长拿着名单分配岗位。
小伟听见阿丽娅被分去当讲解员,而她正冲自己挤眼睛。
复制车间里弥漫着陶土和颜料的气味。
老师傅老李捏着小伟做的陶胚摇头:"太厚,半坡人做的陶器最薄处只有两毫米。
"他枯枝般的手指轻轻一刮,小伟花了半小时捏的碗坯就塌了半边。
午休时,小伟蹲在车间后门啃冷馒头。
忽然一罐冰镇汽水贴在他脸上,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怎么样,大工匠?
"阿丽娅不知从哪钻出来,讲解员的淡蓝色制服衬得她皮肤像牛奶般透亮。
她变魔术似的又掏出个肉夹馍:"尝尝,本地特色。
"小伟咬了一口,浓郁的肉汁立刻溢满口腔。
阿丽娅忽然凑近,手指拂过他额头:"沾上颜料了。
"她指尖的温度让小伟耳根发烫。
"听说你们车间特别严格?
"阿丽娅盘腿坐下,"我们背讲解词才要命呢,什么新石器时代晚期、母系氏族社会,舌头都要打结了。
"正说着,围墙外传来口哨声。
三个穿花衬衫的男青年蹲在墙头,为首的那个梳着中分头,正对阿丽娅吹口哨:"新疆姑娘就是漂亮嘿!
"阿丽娅脸色骤变,抓起石子就往墙上扔。
那人灵活地躲开,怪笑着跳下墙。
小伟握紧拳头,却听见老李在车间门口喊:"上工了!
"那天晚上,小伟在日记本上写道:"西安的七月比石河子热十倍。
陶土比课本上写的难伺候十倍。
而阿丽娅..."他停下笔,墨水在纸上晕开个小圆点。
冲突在第三天傍晚爆发。
小伟下班路过博物馆侧门时,听见熟悉的嗓音带着哭腔。
拐过墙角,他看见阿丽娅被那天的中分头堵在墙角,另外两个混混正抢她的工作证。
"还给我!
"阿丽娅去夺,却被中分头一把推开。
小伟的血瞬间冲上头顶,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己经挡在阿丽娅前面。
"哟,护花使者?
"中分头眯起眼睛。
小伟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心跳如擂鼓,却半步不退:"她、她是外宾接待部的,你们..."话没说完,一记重拳就砸在他鼻梁上。
眼镜飞出去的瞬间,小伟模糊看见阿丽娅抄起墙边的扫把冲了上来。
混乱中,他抱住中分头的腰使劲一撞,两人一起摔进绿化带。
保安赶到时,混混们早己翻墙逃走。
阿丽娅扶起小伟,他右眼己经肿得睁不开,白衬衫上全是泥土和草屑。
"你傻啊!
"阿丽娅声音发抖,用袖口擦他脸上的血,"他们有三个人!
"小伟想笑,却扯痛了嘴角:"你、你的工作证..."阿丽娅突然哭了。
泪珠砸在小伟手背上,比西安的雨水还烫。
这件事在宿舍区引起轩然***。
领队王建国连夜开会,第二天公司就加高了围墙。
但真正让小伟成为话题人物的,是保卫科调出的监控——画面里瘦弱的他一头撞向混混的模样,活像只发怒的小山羊。
"看不出来啊张小伟。
"马勇啃着西瓜调侃,"英雄救美嘛。
"宿舍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小伟把脸埋进脸盆,假装没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
周末休息日,小伟独自在宿舍补工作笔记。
忽然窗口飞进个小纸团,展开是阿丽娅歪歪扭扭的汉字:"带你看真文物,后门等。
"半坡遗址保护区在阳光下静默如谜。
阿丽娅不知从哪弄来钥匙,带着小伟溜进了不对外开放的发掘现场。
六千年前的房基在探方里清晰可见,陶罐碎片仍保持着出土时的姿态。
"看这个。
"阿丽娅蹲在玻璃展柜前,指着个鱼纹彩陶盆,"和你做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小伟凑近观察,忽然察觉她的发丝拂过自己脸颊,带着淡淡的杏仁香。
回程时下起小雨。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石板路上,阿丽娅突然问:"为什么帮我?
"小伟盯着自己沾满泥点的球鞋:"因、因为你是我们石河子来的..."雨声渐密,盖过了他后半句话。
阿丽娅似乎笑了,又似乎叹了口气。
伞太小,他们的肩膀轻轻挨着,谁都没有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