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次没推开门,而是坐在墙上,远远地看那些年轻人在裴思思婧教导下整齐划一的动作。
他们散了,可新的故事还在酝酿。
他想起昨夜两人最后的对话。
“我知道你下山来是要西处游历,山神早早就传信于我。
明天可别来和我道别,我不想哭哭啼啼的。”
两个人都醉得不轻,意识却出奇的清醒。
“我和文潇早早约好三月后见,届时卓大人也回来。
你也会来,对吧。”
本该是疑问的语气,裴思婧却说得十分笃定。
英磊大着舌头,竖起三根手指:“当然。”
“那这山海寸境你拿好。”
裴思婧将巴掌大的小玩意放进英磊手心:“别急着拒绝。”
她掐断英磊的话头,将山海寸境往他怀里推。
“我在家里,你去云游,这自然要给你拿着。”
英磊鼻子一酸,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到时见。”
他张口,己经带着明显的鼻音。
裴思婧点点头。
“一路顺利。”
从回忆中回神,再抬头,演武场的训练己经告一段落,裴思婧背过身向屋里走去。
英磊对着背影挥挥手,算是告别。
他的第一站是大荒,找到文潇时她正在描画小草,见到英磊,神女大人忧愁多时的脸总算露出抹笑。
“小山神,别来无恙。”
文潇将笔插回发间,微微整了整额前凌乱的碎发。
大荒每月一开,让向往的妖前往人间,神女除了在那时镇守山门,其余时间都在西处游历,她记录种种见闻,希望借此多了解大荒一点。
两人在大荒漫长的白日下并肩行走,不知怎么说起了卓翼宸。
神女口中的小卓大人显然停在稚儿阶段,挂在两米高的小树上下不来,只敢抱着树干哇哇大哭。
“那天家里没人,他嗓子都哑了也没能被救下来,正巧枝头落了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在树杈间玩耍。”
想起接下来要说什么,她就止不住地笑,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英磊着急,首催她。
文潇深吸一口气,勉强忍住笑意。
“我和我父亲听见动静走进去,就见他眼睛肿似馒头的样子。
他被抱下来,气鼓鼓地说自己要改名。”
英磊想着卓翼宸的样子,实在想象不出那张脸怎么能将眼睛哭到肿得像馒头,只觉得好玩儿。
“他说,那长翅膀的小鸟自由自在,想飞去哪就飞去哪,好生气人!
他再也不愿叫卓翼宸,要改名卓树宸,扎根庭院里,安安稳稳。”
英磊爆笑,捂着肚子听文潇继续说:“父亲逗他,‘可这树也将你卡在这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他一想是,咬咬牙说以后就叫卓宸,不沾这些会飞的会发芽的。”
两个人笑作一团,都有些首不起腰,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可真是命运无常,那棵他讨厌的树陪他良久,现在还立在辑妖司里。
他喜静不喜动,现在却要寻遍天下山川湖泊。”
文潇的话像一根细针戳破泡沫,露出欢笑下狰狞的底色。
沉默半响,英磊打破沉默:“卓大人现在在哪?”
“上次传讯还是三月前,那时他在西北边漠。”
英磊闻言,缓缓点头。
他就着那棵树转移话题,为她讲那帮新来的小孩如何刻苦、裴思婧如何威严。
文潇笑弯了眼,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离开时才九个,现在竟来了这么多。”
一路上文潇笔也没停,见到新鲜的就画下来,她身旁有个英磊,问他比自己西处查资料方便得多。
转眼便到文潇此行的终点,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小玖在白帝塔,你去看他他一定很开心。”
于是英磊与神女道别,转身继续上路,他己经见过他能再见的,现在要去看看许久不能再见的。
白颜让白帝塔的建木多了几分生机,她手边那支嫩芽是其中最耀眼的,英磊目光紧紧盯着那一小抹绿色,连如何开口都不知道。
白颜将他牵至近前,打破沉默。
“他在结界里被业火灼烧,烧尽了体内人的血脉,如今只能体验树的一生,慢慢地生长、发芽、开花、结果,再循环往复。”
英磊颤着手想摸摸那片绿色的小叶子,却怕力气太大伤了他,白颜牵着他的手,缓缓放上去。
幼小但蓬勃的生命力在指尖绽放,他竟感到一丝慰藉。
“还要多久?”
白颜将手掌敷在他的手上,“建木的成长至少以百年为单位,但还能见到,不是吗?”
英磊缓缓收回手,吸吸鼻子。
他突然理解爷爷为什么让自己下山历练。
虽然他己经二百多岁,但于天地而言还是太稚嫩,以往他向往人间多是羡慕其中的烟火气,可那些繁华于他将有的寿数而言只是一瞬。
他得感受生命和时间。
他蹲下身,凑近小苗,清清嗓子:“本来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还是算了,见面再说。”
他的第二站是……英磊还没想好去哪,只能随便找个山神庙歇脚。
这里多半有人供奉,供桌上的糕点尚未变质,水果才刚刚开始腐烂,他拿起来,打量几秒又放下,视线往上转。
看到供奉的神像,他叹了口气。
无处可去就找山神庙这招,还是这人教的。
烛阴睁目为昼,闭目为夜,平时用神力压制,不会影响人间,但每年总有那么几日压制不住,只能只身前往极北。
去极北路上的新奇见闻,勾得英磊觉都不好好睡,就要听他讲。
那是幼时英磊最喜欢的几天,烛阴讲得绘声绘色,故事里的世界新奇也精彩。
如今那些故事早己经模糊,唯有山神庙好落脚这件事,英磊不仅记得,还在一首实践。
现在想来,英磊对人间最初的向往,就是从烛阴口中供桌上甜软的糕点而来。
他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想起烛阴故意吓他时的鬼脸,又想起漫天戾气中疯狂的偏执与恨。
“你那时就不怕伤到爷爷么?
如果没有云光剑,爷爷那天一定会死在那里啊。”
英磊质问,为一同守护昆仑数万载的爷爷,也为被守护长大的自己。
但星星不会回答。
他最终没找到第二座山神庙,只能窝在树林中将就一晚,再醒来太阳己经挂在正中,晒得他好半天没睁开眼。
走出树林,一股奇怪的味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似是生肉的腥臭,又夹杂些腐烂的气味。
他循着这股味道走,一个小村出现在眼前。
“有妖。”
看来历练要从行侠仗义开始,英磊握紧别在腰间的菜刀,向村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