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寒风凛冽,寂静的夜里响起低沉浑厚的梆子声。
“咚!
——咚咚!”
似僧人敲击木鱼声,裹挟着清亮,给宁静的雪夜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孤寂。
更夫穿着厚重的蓑衣,行走在登州城南的街巷。
他提着一盏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灯笼,温和而富有节奏地敲击竹梆,悠悠高呼:“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幕低垂,星辰隐没于云层之后。
檐下风回雪落,梅影阑珊。
巡逻到城南落英巷时,忽见前方一道火光猛的蹿起,照亮了漆黑的夜穹。
更夫心中一惊,抬脚朝那户人家奔去,手拿木梆急促地敲起铜锣:“走水了!
走水了!”
深夜里正酣睡的街坊西邻陆续被吵醒,落英巷顿时人声喧嚣,混乱不堪。
也不知火势为何如此猛烈,熊熊烈火很快将这所宅子吞噬。
街坊西邻们齐齐撞开了那户人家大门,可面对着漫天火光,又纷纷露出无能为力的神情。
可是为了避免火势蔓延,众人依然忙着打水救火。
这时有人发现了不对劲:“凌家的人呢?
怎么没有一个人跑出来?”
“家里几十口子呢!
唉好惨呐!
一家子就睡得这么沉么?”
还有人长叹一声:“快报官吧!”
众人一片唏嘘,烈火足足燃烧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被扑灭。
曾经华丽气派的宅院,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登州富商凌家几十口子,全部葬身火海。
这件大事,一时成为登州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官府以意外失火结案,不过月余,此事就在登州城翻篇,被世人淡忘。
登州城外落霞山,铺满白雪的崎岖山路上遥遥走来一人一马。
那人头戴斗笠,披着一领青色斗篷,身姿秀挺,是个年轻女子。
雪地难行,那人走得并不快。
经过一棵古松时,女子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俯下身,对着树下的雪堆看了片刻,伸出手去扒拉那雪堆。
雪堆很快被她用手刨开,露出一角银白色衣料。
女子神情一顿,继续手中的动作。
一个身披银白羽缎镶毛斗篷的少女呈现在眼前,少女十五六岁年纪,容颜清秀,面色苍白。
女子将手指探到少女鼻尖,察觉到微弱的气息。
她将少女抱至马背上,自己牵马前行。
马蹄轻踏,山路幽寂。
暮色降临,山间破败的古庙里,供桌上的油灯被点亮。
昏黄的灯光,将这间狭小陈旧的佛殿照亮。
火堆散发的暖意让少女缓缓苏醒,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女子的怀里。
那女子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秀眉纤长,清丽绝俗,如墨青丝用发带随意地束起。
虽不施粉黛,却似新月清晕,花树堆雪。
少女轻声道:“多谢姐姐救我……我叫江晚岫。
请问姐姐芳名?”
“相逢休问姓名谁。”
女子言罢,往她嘴里塞了一粒药丸,借温水喂她服下。
江晚岫咽下药丸,眉头微微蹙起,颤声道:“姐姐,我全身好疼……是不是要死了?”
女子抱着她,柔声安抚:“吃了药,就没这么痛了。”
“可我还未见到父亲,我不想死。”
江晚岫的眼圈隐隐泛红,声音有一丝哽咽:“我在乡下庄子,有十年未见到父亲了。”
女子听到这里,摸了一下她的掌心,指腹略微粗糙。
那双粗糙的手,确实不是一个千金小姐应该有的。
“父亲好不容易派人来接我回家,偏偏还遇到山匪。
来接我的人都死了 ,贴身丫环小玉为了护我也死了。”
女子看着江晚岫身上略微宽松的华丽衣饰,心中己然清明。
江家父母为了迎女儿回家特意准备了新衣装门面,可是却不知女儿尺寸。
江晚岫继续道:“我为了保住清白,从山崖上跳了下来。”
“姐姐,算命的说我是天煞孤星,不能养在家里。
六岁那年,父亲就把我送到了乡下庄子上。”
“没有母亲的孩子都可怜。
姐姐,你有母亲么?”
女子怔了怔,答道:“我父母兄长都死了。
我才是天煞孤星,你不是。”
江晚岫微微一愣,握着女子的手紧了紧。
她摸索着从腕间褪下一只翡翠镯子,轻轻放入了女子的掌心。
女子疑惑地看向江晚岫。
江晚岫的声音愈来愈衰弱:“姐姐,我知道我活不成了。
如果你愿意,去我家罢。
至少不用流浪,能吃饱穿暖。”
“这镯子是我母亲遗物,我父亲是国子监司业江砚书。
姐姐你收好这信物……他们有许多年没见过我了,早不记得我长什么模样了。
你我相貌有几分相似,他们瞧不出来的。”
“我与你多说一些事,姐姐你都记下。”
人之将死,却还记挂着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多么纯善的少女。
女子神情动容,搂紧了江晚岫,听她讲起一些旧事。
讲着讲着,江晚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姐姐,我只求你一件事……请帮我……祭拜家母。”
女子柔声应道:“好。
你放心。”
“你还要小心……我继母。”
女子应下,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而温和。
“你受苦了,我会为你讨个公道。”
江晚岫听到这句话,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她唇畔漾起一抹悲切的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雪后初晴。
山林银装素裹,天地间己是白茫茫一片。
古庙后添了一座新坟,立在茫茫雪地中,孤零零的尽显凄清。
松柏苍苍,有鸦群盘旋在树林上方,迟迟不落。
女子披上了那领银白色斗篷,腕间也多了一只通透无瑕的翡翠镯子。
江晚岫,这名字听起来甚美,那就借来一用吧。
她骑上马,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孤坟,眼底有哀伤一瞬即逝。
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会不会害怕?
她暗自下了决定,终有一日,会重回此地。
她会将少女的尸骨带走,让母女俩好好团聚。
思及至此,她不再停留,一提马缰,策马远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一辆华盖马车出现在山脚下,数名侍卫行在马车两侧护送。
马车轧轧行驶过落满白雪的山道,山道颠簸,车上的人眉头不禁微微一皱。
男子不过弱冠年纪,身着一袭天青色厚锦长袍,乌发以银冠束起,面如冠玉,神仪明秀。
只是眉目间蕴含的贵气,让人觉得如山间皑皑白雪,高不可攀。
“殿下身子可还受得住?”
贴身侍卫罗峰担忧地看向男子。
“无妨,哪有那么虚弱。”
男子摇头浅笑,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佩着的一枚羊脂白玉佩。
那握着玉佩的手,竟白得和玉佩颜色并无分别。
时隔六年,他终于又回到了望京。
马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