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网罟惊澜
他猛地缩回手,看见指腹渗出细小的血珠——这是今天第七次被荨麻刺伤了。
这种生长在渭水南岸的野草,茎秆上布满透明的毒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在皮肤里。
"要逆着毛刺的方向剥。
"女娲氏蹲在他身旁,用燧石刀熟练地划开荨麻皮。
她手腕一转,整条青灰色的纤维就被完整撕下,在晨光中泛着丝绸般的光泽。
"沤过的麻会更软。
"她将纤维扔进陶罐,罐里浸泡着昨日的收获,水面浮着一层诡异的绿色泡沫。
三天后,元鸿从腐臭的水中捞出发酵的麻纤维。
原本坚硬的表皮己经软化,轻轻一搓就分离出雪白的麻丝。
他学着女娲氏的样子,将麻丝在膝盖上搓捻,却总是断裂。
"太干了。
"伏羲氏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他取来一块湿润的鹿皮,裹住元鸿手中的麻丝。
"要这样——"他的手掌前后滚动,麻丝在鹿皮间渐渐拧成一股匀称的麻线。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穴壁上,像两条交织的绳索。
当晚,元鸿在火塘边完成了第一段合格的麻绳。
当他兴奋地举起成果时,老巫师突然夺过麻绳,扔进火中。
"河伯要的是祭品,不是绳子!
"火焰吞噬麻绳的瞬间,爆出一串蓝色的火星——那是荨麻残留的矿物质在燃烧。
渔网又一次沉入了河底的淤泥。
元鸿沮丧地看着浑浊的水面,网绳上绑着的石片正在泥浆中若隐若现。
这样的网只能捞到河蚌,根本捉不到游弋在中层的鲑鱼。
"试试这个。
"女娲氏递来一串空心的芦苇杆。
那是她昨夜在沼泽边采集的,每根都经过精心挑选——茎秆笔首,管壁厚薄均匀。
元鸿将芦苇切成三寸长的小段,用骨针穿孔,系在渔网上缘。
第一次试验令人失望。
芦苇浮力不足,渔网依然半沉半浮。
伏羲氏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突然走向祭坛,取回一个彩绘陶罐。
他砸碎陶罐,挑出弧度完美的碎片,在边缘钻出小孔。
"陶比芦苇重,但能浮。
"他将陶片系在网上,渔网立刻在水面张开了完美的圆形。
元鸿恍然大悟——这就是后世"网浮"的雏形。
那些绘有鱼纹的陶片,后来在半坡遗址的墓葬中大量出土。
黄昏时分,元鸿发现了一种更好的材料。
死去的松果漂浮在水洼里,鳞片状的果壳中充满空气。
他收集了一筐,用鱼胶粘合成串。
这种天然浮子比陶片更轻便,还能随波浪起伏诱鱼。
当夜,部落的女人们围坐在火塘边,给每个松果浮子涂上防水的树脂。
收获的鲑鱼在石槽中堆积如山。
元鸿正忙着用骨刀刮鳞,突然听见老巫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看它们的眼睛!
"元鸿凑近观察,顿时毛骨悚然。
每条鱼的瞳孔都泛着诡异的金光,更可怕的是,当鱼头朝同一方向时,那些光点竟然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老巫师己经跪在地上,向火塘投入一把又一把的蓍草,烟雾中浮现出扭曲的兽面纹。
"是河伯的警告!
"他抓起一条鱼,用黑曜石刀剖开鱼腹。
内脏中滚出一粒金色的硬物,在陶盘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元鸿捡起来对着火光查看——那是一颗天然铜粒,表面布满蜂窝状的蚀痕。
伏羲氏沉默地收集了所有金粒,放在龟甲上炙烤。
铜粒受热后发出刺鼻的气味,龟甲表面渐渐浮现出树枝状的纹路。
"不是诅咒。
"他指向纹路的分叉点,"这是渭水上游的地形,金粒来自这些支流。
"元鸿突然明白过来。
鱼群吞食了含铜的矿砂,金属在它们的视觉神经沉积,才造成了"星纹瞳孔"的异象。
这预示着上游某处存在着***的铜矿脉——一个足以改变部落命运的重大发现。
堆积的鱼获开始散发出***的甜腥味。
元鸿尝试用雷泽边的咸泥涂抹鱼身,但泥中的盐分太少,鱼肉表面很快爬满了白蛆。
女娲氏提议用烟熏,但连日阴雨让柴火过于潮湿,浓烟熏黑的鱼肉苦涩难咽。
转机出现在一场暴雨后。
元鸿在岩缝里发现了一簇晶莹的立方体结晶——那是雨水蒸发后留下的岩盐。
他用骨针小心刮下盐粒,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纯净咸味。
"要挖沟引水。
"伏羲氏观察地形后,指挥族人在盐碱滩上开凿沟槽。
他们用燧石凿出蜿蜒的水道,让含盐的地下水流入低洼处的陶罐。
烈日下,水分迅速蒸发,罐底留下一层雪白的盐霜。
就在第一批盐即将收获时,元鸿发现了可怕的偷盗痕迹。
陶罐周围的泥地上留着清晰的草鞋印——那是一种用蒲草编织的鞋底纹路,雷泽部落的人还赤足而行。
更令人不安的是,被盗的不仅是盐,还有三张最好的渔网和记录星象的桦皮卷。
伏羲氏抚摸着被盗现场的一株断草,草茎断口处渗出乳白色汁液。
"神农氏的人来过。
"他低声说,"这是白屈菜,只有姜水流域生长。
"暴雨过后的清晨,渭水上升腾着乳白色的雾气。
元鸿蹲在盐池旁检查被盗的痕迹,忽然听见芦苇丛中传来细微的沙沙声——那不是风吹的动静,而是某种谨慎的脚步声。
他屏住呼吸,缓缓拨开芦苇。
一个陌生男人正弯腰采集盐霜。
他披着蓑衣,腰间挂着七色草绳编织的袋子,背篓里塞满了古怪的植物根茎。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指甲——漆黑如墨,像是常年挖刨某种矿物留下的痕迹。
"换盐。
"男人察觉到元鸿的存在,并不惊慌,而是从袋中抓出一把金黄色的颗粒。
元鸿眯起眼睛。
那不是什么矿物,而是黍米——但颗粒比野生种饱满得多,排列整齐,显然是经过人工选育的品种。
他拾起一粒放入口中咀嚼,甜味中带着微微的苦涩。
"单宁太多。
"元鸿皱眉,"吃多了会中毒。
"男人笑了,露出同样泛黑的牙齿:"蒸煮三次,苦味自去。
"他从背篓底部抽出一件奇怪的陶器——圆腹,底部有孔,像是一个倒扣的碗。
元鸿后来才知道,这是最早的陶甑,专门用来蒸煮去毒。
交易在沉默中进行。
男人带走三罐盐,留下三捆黍穗。
元鸿仔细检查穗粒,发现其中混着几粒细长的种子——那不是黍,而是野生小麦。
这些种子将在两千年后引发黄河流域的农业革命,但此刻,它们只是被随手丢进粮堆的杂质。
洪水退去后,河滩上散落着破碎的渔网。
元鸿蹲下身,拾起一枚断裂的网坠——扁平的黑色石块,边缘己经被水流磨得光滑。
传统的石片坠总是被急流冲走,或者割断麻绳。
他漫无目的地翻找着,突然被一块奇特的石头吸引。
它呈扁圆形,中心天然凹陷,像是被某种巨力击打过。
元鸿用拇指摩挲那个凹坑,忽然有了主意。
"钻孔。
"他飞奔回部落,找到正在打磨骨针的女娲氏。
燧石钻头在石块上缓慢旋转,细碎的石粉簌簌落下。
两个日出后,第一枚穿孔网坠诞生了。
元鸿将麻绳穿过孔洞,绑在渔网底部。
当网撒入水中时,坠石均匀分布,使渔网张开完美的伞形。
女娲氏在每块网坠上刻下不同的波浪纹。
她发现,当纹路呈螺旋状时,网坠在水中旋转会产生微弱的涡流,吸引鱼群靠近。
丰收持续了半个月。
首到某个清晨,元鸿清点工具时,发现少了七枚网坠——恰恰是那些刻着星象符号的精品。
月食之夜,元鸿埋伏在盐池旁的芦苇丛中。
老巫师声称,月蚀时偷盗者必会再次现身——他们迷信这是神明闭眼的时刻。
子夜时分,一个黑影果然悄然而至。
那人动作熟练,用骨针挑开陶罐的封泥,将盐霜倒入皮囊。
月光偶尔穿透云层,照亮他手腕处一闪而过的刺青——三足乌,东方部落的太阳图腾。
元鸿屏住呼吸,等待对方转身的刹那。
就在他准备扑出时,偷盐贼突然停下动作,从怀中掏出一卷桦皮,借着微光查看。
那上面绘制的,赫然是雷泽部落的星象图!
追逐在沼泽边缘展开。
偷盐贼的蓑衣被荨麻丛勾住,元鸿趁机扑倒了他。
掀开皮帽的瞬间,他愣住了——这是神农氏的随从,三日前还和他们交换过黍种!
背篓里的赃物令人心惊:不仅有盐罐,还有一包闰月绳结——雷泽部落历法的核心秘密。
更可怕的是,底部藏着一片龟甲,上面刻着渭水上游的铜矿位置。
"我们要的不是鱼,也不是盐。
"俘虏突然开口,声音嘶哑,"是时间。
"伏羲氏与神农氏的会面定在雷泽中央的沙洲。
这是一个微妙的选址——水深足够阻止偷袭,又浅得能看清对方船底是否藏有武器。
神农氏的独木舟船头悬挂着三足乌木雕,与雷羲氏的玄鸟图腾遥遥相对。
他摊开一卷桦皮,上面绘制着复杂的星图:"用粟种换闰历。
"元鸿凑近观察,倒吸一口冷气。
那星图不仅标注了北斗七星,还有大火星(心宿二)的运行轨迹——这颗恒星要等到商代才会被系统观测。
更惊人的是,图上精确标记了去年冬至日的五星连珠天象。
"你们误了农时。
"伏羲氏一针见血。
神农氏点头承认。
由于历法偏差,他的部落两次错过播种期,导致饥荒。
而雷泽部落的闰月系统,正是他们急需的珍宝。
协议在日落时分达成:- 雷泽部落传授结绳历法- 神农氏提供优质黍种与祛毒蒸煮术- 双方共享渭水盐池与上游铜矿信息当夜,元鸿在沙洲埋下一块刻有盟约的龟甲。
女娲氏的手指被麻纤维勒出了血痕。
她正在尝试一种前所未有的编织方式——不是简单的搓绳,而是将麻线纵横交错,形成一片紧密的网状结构。
"太硬了。
"她皱眉抖开半成品,粗砺的麻布摩擦皮肤会泛红。
元鸿想起神农氏留下的药草,取来晒干的艾草捣碎煮汁。
沸腾的艾草水泛起青绿色泡沫,将浸入的麻布染成淡黄。
奇迹发生在晾晒时。
经过药液处理的麻纤维变得柔软服帖,女娲氏灵巧的手指穿梭其间,织出第一块真正的麻布。
她在布缘编出细密的鱼骨纹,又用茜草根染出赤色镶边——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染色纺织品,比良渚文化的丝绸还要早三千年。
神农氏再次来访时,用三筐黍米换走一匹麻布。
他抚摸着布面上的纹路,突然说:"这可以裹尸。
"在场众人皆惊。
但元鸿明白他的意思——这种轻便耐用的材料,终将取代兽皮成为文明的裹尸布与寿衣。
布匹边缘的鱼纹,后来演变为华夏"衣裳"概念的起源。
独木舟在风浪中剧烈摇晃,元鸿死死抓住船舷。
又一次失败的捕鱼归来,船底仅躺着两条瘦小的鲑鱼。
"需要更大的船。
"伏羲氏凝视着浪花说。
元鸿想起水黾在水面滑行的姿态——那种昆虫依靠细长的腿分散压力。
他砍倒两棵杨树,掏空树干后用横木连接,创造出中国最早的双体舟。
女娲氏在船板上铺设芦苇席,使载重量提高了五倍。
真正的突破来自石碇的发明。
伏羲氏在船头安装可升降的石锚,用藤缆控制沉浮。
一次试航遭遇漩涡,元鸿果断沉下石碇,船身在激流中稳稳停住——这项技术首到河姆渡文化时期才被广泛使用。
丰收节上,新式舟船载着二十筐鲑鱼靠岸。
船身绘制的波浪纹中,隐约可见北斗七星的图案。
老巫师将鱼血涂抹在船头,吟诵道:"伏波安澜,星斗指航。
"部落的渔歌总是不成调子。
元鸿观察女娲氏的织布机,发现绷紧的麻弦会发出不同音高。
他用杨木挖出共鸣箱,装上七根粗细不等的麻弦——这就是华夏最早的七弦琴雏形。
伏羲氏按北斗七星间距调整弦长,定出完整的五声音阶。
当神农氏来访时,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骨哨应和。
两种乐器奏响的旋律,竟让躁动的鹿群安静下来。
"音能驯兽。
"神农氏若有所思。
他取来一种紫色浆果涂抹在琴弦上,音色顿时清亮许多。
元鸿不知道,这种浆果的汁液含有天然水杨酸——人类最早使用的乐器保养剂。
夜晚,琴声在渭水上回荡。
水中的鱼群聚集在声源下方,形成漆黑的阴影。
这个偶然发现,催生了后世"鱼乐"的传说。
结盟庆典当天,渭水两岸人头攒动。
九艘独木舟排列在起点,船头分别雕刻着各部落的图腾:玄鸟、三足乌、北斗、鱼龙......元鸿的船与众不同。
船身涂满松脂防水,两侧绑缚着七十二根孔雀尾羽。
划动时,羽毛在水面拖曳出龙鳞般的波纹。
岸边的孩子们惊呼:"河伯化龙了!
"伏羲氏站在最高的礁石上,吹奏骨笛发令。
九舟齐发,桨叶激起银白浪花。
元鸿的"龙舟"一马当先,尾羽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突然,船底传来奇怪的震动。
一条巨大的鲟鱼——足有两人长——正追逐着羽影。
元鸿福至心灵,解下一把羽毛投入水中。
鲟鱼跃出水面,金鳞闪耀如流星划过。
岸上族人纷纷跪倒。
老巫师颤抖着捧起飘落的羽毛:"凤羽引龙鱼,这是祥瑞啊!
"这场竞渡被刻在祭坛的彩陶盆上。
五千年后,考古学家在半坡遗址发现了这件文物,图案中九舟连成的曲线,恰似一条游动的巨龙。
而当时没人知道,那些被奉为神迹的孔雀羽毛,其实来自南方丛林——证明早在新石器时代,跨流域的贸易网络就己存在。
夕阳西沉时,各部落的巫师共同将一艘微型陶舟放入渭水。
舟中载着盐粒、黍米和铜渣,象征文明的三要素。
这艘"宝船"顺流而下,最终在东海之滨沉积成陆——后世称之为"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