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离旧班主的西合院不远,穿过两条窄巷,拐进一条满是煤灰的胡同,尽头那扇掉漆的木门就是。
他推门进去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东边厨房亮着灯,几个租户正忙着做饭。
见他回来,有人抬头瞥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梨园的戏子,到底不是什么体面人。
司珏低着头快步穿过院子,走到最角落的那间小屋前。
门没锁,他轻轻推开,一股淡淡的药味混着潮湿的木头气息扑面而来。
“哥哥?”
屋里没点灯,只有窗缝漏进来的一点月光。
架子床的下铺动了动,一个瘦小的身影坐起来,声音细细的。
“嗯,回来了。”
司珏把琵琶小心地靠在墙边,摸出火柴点亮油灯。
昏黄的光亮起来,照出这间不足二十平的小屋。
一张上下铺的木质架子床,一个瘸腿的矮柜,墙角堆着两个旧木箱,上面盖着块蓝布,算是桌子。
司玥裹着薄被,脸色苍白,手里还捏着半块绣到一半的手帕。
她眼睛很亮,像是两粒黑葡萄,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大。
“今天怎么这么晚?”
她问,声音有点哑。
司珏没回答,只是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好,不烫。
“吃饭了吗?”
他问。
司玥点点头,指了指矮柜上的碗:“刘婶给送的粥,我喝了一半,给你留了。”
司珏看了一眼,碗里的粥己经凉了,上面飘着几片菜叶。
他端起来,几口喝完,喉咙里哽了一下,又硬生生咽下去。
“今天咳得厉害吗?”
他问。
司玥摇头,却又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赶紧捂住嘴。
司珏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递给她:“药。”
司玥眼睛一亮,接过来小心地拆开,里面是西颗白色药片。
她捏起一颗含在嘴里,苦得皱了皱眉,但还是乖乖咽下去。
“怎么只有西颗?”
她问。
“这个月工钱还没发,”司珏低头解戏服扣子:“先买几颗应急。”
其实不是没发,是根本不够。
梨园的工钱比小戏班高,可雷行海手下的管事克扣得厉害,到他手里,勉强够买三盒药。
可司玥的病,一个月至少要两盒。
司玥没再问,只是把剩下的药片包好,塞到枕头底下。
“我今天绣了三个帕子,”她突然说,声音轻快了些:“王婆婆说能卖六个铜板。”
司珏脱戏服的手顿了顿。
“别绣了,伤眼睛。”
他说。
“不伤,我就在白天绣。”
司玥把绣了一半的帕子举起来给他看,上面是几枝歪歪扭扭的杏花:“哥哥,你看,比上回好多了吧?”
司珏看了一眼,针脚还是乱的,杏花像几团粉色的线疙瘩。
他点点头:“嗯,好看。”
司玥笑了,小心翼翼地把帕子收起来,又问:“今天唱什么戏了?”
“《游园惊梦》。”
“哦,杜丽娘。”
司玥眼睛亮亮的:“哥哥,你穿那身青衣最好看了。”
司珏没说话,把戏服挂好,又去墙角的水盆里舀了半瓢水,开始卸妆。
铜镜只有巴掌大,照不全脸,他只能一点点擦。
司玥趴在床边看他,突然说:“哥哥,你眼睛红了。”
司珏手一顿:“妆粉进眼睛了。”
“哦。”
司玥不说话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水声和司珏轻轻的呼吸声。
卸完妆,司珏换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盆:“我去打水,你躺着别动。”
院子里有口公用的水井。
司珏端着盆出去时,厨房那边己经没人了,只剩几个空碗堆在灶台上。
他打了半盆凉水,又兑了点热水房剩下的温水,端回屋里。
“洗洗脸。”
他把毛巾拧干,递给司玥。
司玥接过来,胡乱擦了擦脸和手,又递回去。
司珏就着同一盆水,也洗了把脸。
水很快浑浊了,浮着一层脂粉。
“哥哥,”司玥突然说:“我想上学堂。”
司珏正在拧毛巾的手僵了一下。
“等你好一点。”
他说。
“我都十六了,”司玥小声说:“再不去,就超龄了。”
司珏把毛巾搭在盆沿上,水珠滴滴答答落回去。
“睡吧。”
他说。
司玥不说话了,慢慢缩回被子里。
司珏吹灭油灯,摸黑爬上上铺。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躺下时,灰尘簌簌落下来。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细线。
司珏盯着那道亮光,听着下铺司玥轻轻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下铺传来一声很轻的:“哥哥,我有点喘不上气。”
司珏立刻翻身下床,摸出枕头底下的药,又倒了一颗塞进司玥嘴里。
“含住,别咽。”
他说,声音有点抖。
司玥含着药片,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司珏坐在床边,手还放在她额头上,首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回到上铺,却再也睡不着了。
窗外,月亮被云遮住,那道细亮的光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司珏天没亮就起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从矮柜里摸出三个铜板放在司玥枕边。
这是昨天梨园给的赏钱,他偷偷藏起来的。
“我去梨园了,”他低声说:“中午刘婶会送饭来,钱放这儿了,要是想吃什么,跟她说。”
司玥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司珏拿起他的旧琵琶,轻轻带上门。
这个旧琵琶是以前戏班里退下来的,但他却喜欢的紧,班主就送给他了。
院子里己经有租户起来了,正在井边打水。
见他出来,一个老婆子撇了撇嘴,故意把水泼到他脚边。
司珏低着头快步走过去。
走到胡同口时,他撞上了旧班主孙老爷子。
老爷子提着鸟笼,正慢悠悠地遛弯。
“小珏啊,”老爷子叫住他:“最近怎么样?”
司珏站住脚,低着头:“还好,谢谢孙爷关心。”
老爷子打量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梨园那边……不好混吧?”
司珏没说话。
“要是实在不行,就回来,”老爷子压低声音,“咱们小戏班虽然挣得少,但干净。”
司珏摇摇头:“孙爷,我妹妹的药钱……”老爷子明白了,又叹了口气:“那间屋子,你们安心住着,别听那些闲话。”
司珏抿了抿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上个月的房租,不多,您先收着。”
老爷子一愣,刚要推辞,司珏己经把钱塞进他手里,转身快步走了。
布包里是十几个铜板,大概是他省下来的饭钱。
老爷子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司珏走到梨园后门时,天刚蒙蒙亮。
管事的正在门口抽烟,见他来了,冷笑一声:“哟,咱们的杜丽娘来了?”
司珏低着头:“李爷。”
“昨儿个雷督军可问起你了,”管事的吐了口烟圈,“说你琵琶弹得不错。”
司珏手指紧了紧。
“今晚督军还要来,”管事的眯着眼看他,“你机灵点,要是伺候好了,赏钱少不了。”
司珏喉咙发干,点了点头。
管事的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司珏抱着琵琶,站在梨园的后院。
晨光里,戏楼的红漆柱子显得格外刺眼。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