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顺着他的眉骨滑下，在纸上洇开一小片潮湿的印子，但他不敢松手，生怕这张纸会被风吹走。
"爹！
娘！
我考上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
远处，父亲杨大山正弓着腰给玉米地锄草，听到喊声，锄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杨正阳飞奔过去，把那张纸塞进父亲粗糙的手里。
**县第一高级中学录取通知书****学生：杨正阳****中考总分：627分（全县第二，满分650）**父亲的手指微微发抖，左手捏着通知书，右手腕上的旧伤疤在阳光下泛着青白色。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只是猛地转身，朝家的方向大步走去。
"爹？
"杨正阳愣在原地。
"杀鸡！
"父亲头也不回地喊，"今晚吃肉！
"**傍晚，杨家低矮的土坯房里飘出久违的肉香。
**母亲把唯一的老母鸡炖了，金黄的油花在汤面上打转。
杨正阳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生怕喝得太快，这滋味转眼就没了。
父亲破例倒了半碗地瓜烧，抿了一口，突然说："县里高中，得住宿吧？
"杨正阳点点头："一个月回来一次。
""学费多少？
""一学期西百八，住宿费另算。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母亲低头搅着锅里的汤，父亲盯着碗里的酒，半晌，说："卖猪。
""可那是……"母亲猛地抬头。
"卖。
"父亲斩钉截铁。
那头母猪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开春刚下了一窝崽，本指望着养大了换明年的化肥钱。
杨正阳喉咙发紧，想说"要不我不读了"，可父亲的眼神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那眼神和七年前一样——煤油灯下练字时的眼神。
**2000年9月1日，凌晨三点**杨正阳在黑暗中醒来，发现父亲己经穿戴整齐，正往他的帆布包里塞煮鸡蛋。
"爹，我能自己去……""西十里山路，你认得岔道？
"父亲打断他，语气不容反驳。
母亲往包里塞了一卷零钱："到县城先买双球鞋，你这布鞋……"她没说完，只是摸了摸儿子露出大脚趾的鞋尖。
父子俩踏着月光上路。
杨正阳背着被褥和一口袋干粮，父亲扛着编织袋，装着杨正阳全部的家当：两件换洗衣服、那本《新华字典》、一沓用麻线装订的草稿纸。
山路像一条灰白的蛇，蜿蜒在漆黑的山岭间。
杨正阳紧跟着父亲，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
父亲的右腕使不上力，木箱的重量全压在左肩上，走一段就得换一次手。
天蒙蒙亮时，他们到了邻镇车站。
一辆漆皮剥落的中巴车停在那里，车顶捆着鸡鸭笼，车尾冒着黑烟。
"去县城的？
"父亲问司机。
"二十。
"司机叼着烟，瞥了眼杨正阳的学生证，"学生十五。
"父亲从内兜摸出个手帕包，数出十五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
杨正阳注意到，手帕里只剩两张十元票子了。
"爹，你回程的车钱……""我走回去。
"父亲把行李塞上车，"省五块。
"车门关闭的瞬间，杨正阳突然扒着车窗喊："爹！
我肯定考上大学！
"父亲站在飞扬的尘土里，举起那只残废的右手，挥了挥。
这是杨正阳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亲。
**2000年9月3日，县一中军训第二天**烈日当空，操场上尘土飞扬。
杨正阳站在队列里，后颈被晒得***辣地疼。
突然，班主任匆匆走来，脸色异常凝重："杨正阳，校长找你。
"校长办公室里，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满脸是汗的陌生男人——杨家村的村支书。
"娃啊……"村支书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杨正阳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采石场。
哑炮。
塌方。
这些词汇像碎石一样砸进他的耳朵。
父亲和另外两个村民被埋在了十几吨重的岩石下，挖出来时，己经没了气息。
"你爹……临走前还念叨，说箱子里给你塞了五十块钱……"村支书抹着眼泪说。
杨正阳没哭。
他机械地跟着村支书上了回乡的拖拉机，一路上死死抱着那个木箱。
箱角有一处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杨家村的葬礼很简单**一口薄棺，三声铳响，一抔黄土。
母亲哭晕了三次，最后被人架着回了屋。
杨正阳跪在坟前，听着乡亲们的叹息："老杨走了，这娃的书肯定读不成了……""是啊，家里还欠着信用社的贷款呢……"夜深了，人都散了。
杨正阳独自坐在坟头，摸出父亲最后塞给他的五十块钱。
钞票己经被汗水浸得发软，他一点点抚平，突然发现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阳娃子，飞出去。
"那是父亲左手写出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2000年9月5日，返校日**"正阳，要不……休学一年？
"母亲红肿着眼睛问。
杨正阳正在捆行李。
他把那五十块钱缝进了***的暗袋，又往木箱里塞了一罐咸菜——那是母亲连夜腌的。
"娘，我要读书。
""可学费……""我去求校长。
"母亲突然抓住他的手："咱把通知书卖了吧！
隔壁村老陈家儿子没考上，说愿意出两千块买……"杨正阳猛地抬头。
母亲被他的眼神吓到了，那眼神和杨大山一模一样——煤油灯下练字时的眼神。
"爹用命换来的通知书，我不卖。
"**县一中教务处**"校长，我能先欠着学费吗？
"杨正阳声音发抖，"我假期打工还……"老校长摘下眼镜擦了擦："你中考数学多少分？
""118。
""差两分满分啊……"校长沉吟片刻，突然说，"这样，你每天放学后帮图书馆整理2小时书籍，学校免你学费和住宿费。
"杨正阳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时听见校长对教务主任说："这孩子眼里有火，不能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