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人的呼吸与第一滴血
江斩浪攥着那块冰冷的金怀表,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攥着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他麻木地办完爷爷简陋到寒酸的后事,兜里只剩下了三千五百二十七块八毛钱——这是他和爷爷最后几个月的饭钱,也是他此刻全部的“本金”。
沪市初冬的傍晚,阴冷潮湿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城中的巷子。
他缩在单薄的外套里,站在一家名叫“来财网吧”的门口,这里不跟其他网吧一样烟雾缭绕、充斥着廉价泡面味和汗臭,相反里面传出的是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和激动或懊丧的叫骂,表面上这是一处网吧,而圈里人清楚--这里是一处隐藏的沪市股票地下对赌行。
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即将踏入的、名为“金融市场”的血腥角斗场。
“站在这里,能嗅到恐惧和贪婪的味道吗?”
利弗莫尔那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比医院太平间的味道更‘新鲜’。”
江斩浪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怀表。
这鬼东西,或者说里面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现实的冰冷。
“闭嘴。”
他低声嘶哑地回应,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找了个合适的机子,用口袋里仅剩的钱,换来了一个小时的“搏杀”时间。
开机,打开那个闪烁着红绿数字、在他眼里曾无比遥远又充满诱惑的股票行情软件。
花花绿绿的K线图如同心电图般跳动,密密麻麻的数字信息像天书。
巨大的茫然瞬间攫住了他。
愤怒和恨意可以支撑他砸墙,却支撑不了他看懂这鬼画符。
“左上角,代码600XXX,开盘价下方0.3%,买入。
全部。”
利弗莫尔的声音毫无感情,像在宣读一道冰冷的指令。
“什么?”
江斩浪一愣,看向那个代码。
一只他听都没听过的化工股。
“全部?
我就三千五百二十七块八!”
“死人不会讨价还价。”
利弗莫尔的声音更冷了。
“要么做,要么滚出去继续当你的可怜虫,抱着那点钱和你爷爷的骨灰盒一起烂掉。”
“你!”
江斩浪眼中血丝瞬间又涌了上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老鬼的话像毒针,精准地刺在他最痛的神经上。
骨灰盒…爷爷…还有那该死的三千五百二十七块八!
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破罐破摔的癫狂猛地冲上头顶!
“妈的!
死就死!”
他低吼一声,手指因为激动和生疏而颤抖着,在交易界面输入了那个代码,在价格栏笨拙地填上利弗莫尔指定的数字,然后在“买入数量”那里,咬着牙,将账户里所有的钱——三千五百二十七块八毛——换算成了他能买到的最小单位:300股。
确认键重重敲下!
屏幕上弹出一个冰冷的提示框:“委托己提交”。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
网吧的嘈杂声远去,只剩下他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
汗水瞬间浸湿了他单薄的后背,冰冷的。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买入”状态,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挂了上去,随着那串数字一起沉浮。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他死死盯着那只股票的分时图,那条代表价格的白色曲线像一条垂死的蛇,在他买入价下方微弱地扭动着,偶尔向上探一下头,又无力地垂落。
每一次微小的波动,都牵动着他全身的神经。
“妈的…不会…不会真的全亏光吧…”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开始缠绕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三千五百二十七块八,是几个月的饭钱!
他甚至能想象自己饿着肚子在寒风中发抖的样子。
爷爷刚走…他就…“呼吸。”
利弗莫尔冰冷的声音再次刺入脑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像躺在棺材里一样。
把你的恐惧、贪婪、还有那点可怜的自尊,都埋进土里。
现在,你只需要眼睛和本能。”
江斩浪猛地一激灵,下意识地按照那声音的指示,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再更慢地呼出去。
一次,两次… 试图将那些翻腾的情绪强行压制下去。
这感觉诡异极了,像在给自己做活体入殓。
但奇异的是,随着这种刻意模仿“死人”的呼吸节奏,那种几乎让他崩溃的恐慌感,竟然真的被强行按捺下去了一些,虽然心脏依旧狂跳,但至少视线不再模糊。
就在他强迫自己进行第三次“死人呼吸”时——屏幕上,那条白色曲线突然毫无征兆地、如同垂死挣扎的鱼猛地一挺!
一笔大单瞬间将价格拉起,首接穿透了他买入价上方0.5%的位置!
“成交!”
交易软件弹出提示。
江斩浪的心脏几乎停跳!
紧接着,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后续买单源源不断涌入,分时线如同注入了强心针,开始顽强地向上攀升!
0.8%… 1.2%… 1.5%… 速度不快,但异常稳健!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和狂喜的电流瞬间窜遍江斩浪的全身!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在网吧里失态地叫出来!
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不断变大的盈利数字!
一百零两块一毛!
一百七十二块三!
二百三十七块五!
二百九十三块八!
三百五十二块八!
短短几分钟,他投入的三千五百二十七块八,变成了三千八百八十块零六毛!
盈利接近百分之十!
这就是…赢的感觉?!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眩晕的掌控感和***感,瞬间冲垮了刚才的恐惧!
原来…原来赚钱可以这么快?!
也许原来那些高高在上、把他和父亲爷爷碾进泥里的规则…真的可以被踩在脚下?!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一种名为“贪婪”的火焰在眼底疯狂跳动!
“卖…卖不卖?”
他声音发颤,带着狂喜的嘶哑,在脑海中急切地问。
他想锁定这“巨额”利润!
“急什么?”
利弗莫尔的声音依旧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死人不需要急着收尸。
等着。”
江斩浪强行按捺住立刻点击“卖出”的冲动,继续死死盯着屏幕,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起来,只是这次是因为兴奋。
那条白线在冲到+9.1%后似乎遇到了阻力,开始横盘震荡。
每一秒的波动都牵动着他的神经,盈利数字在三百块附近上下跳动。
就在这时——“哟!
这是谁啊?
这不是江斩浪嘛?
怎么会在这里呀?
不会有人想当股神吧?”
一个娇嗲做作、带着毫不掩饰嘲讽的女声,如同冰水般从身后泼来。
江斩浪身体猛地一僵!
这个声音…他死都不会忘!
他缓缓转过头。
网吧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穿着时髦短款羽绒服、紧身牛仔裤,蹬着高跟皮靴的女生。
妆容精致,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手里挎着一个亮闪闪的小包。
正是他高中时期曾懵懂喜欢过,却在得知他贫困家境后,当众嘲笑他是“癞蛤蟆”,转头就投入了隔壁班富二代陈少怀抱的林薇薇!
林薇薇挽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名牌运动服、手腕上晃着一块亮闪闪运动腕表的男生,正是陈少。
两人脸上都挂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看猴戏般的戏谑笑容。
陈少更是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皱眉道:“薇薇,这人什么味儿啊?
一股子穷酸气,熏死人了。
你怎么认识这种人?”
林薇薇咯咯娇笑起来,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撇了撇,目光像打量垃圾一样扫过江斩浪身上洗得发白的外套,和他面前那台电脑屏幕上简陋的股票界面。
“陈少,别这么说嘛。
人家江同学可是有‘大志向’的!
瞧,这不是在‘炒股’呢嘛!”
她把“炒股”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用饭钱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江同学,赚了几个馒头钱啦?
够买包榨菜不?”
网吧里不少人都被这动静吸引,目光投了过来,带着好奇、鄙夷或幸灾乐祸。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被当众羞辱的难堪、旧日伤疤被撕开的剧痛、以及对眼前这对狗男女刻骨恨意的火焰,猛地从江斩浪脚底首冲天灵盖!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拳头瞬间捏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爷爷刚去世的悲恸,被这突如其来的恶意彻底点燃,化作了焚毁理智的暴怒!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死死盯住林薇薇和陈少,那眼神里的疯狂和杀意,让正得意笑着的林薇薇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滚。”
江斩浪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冰冷。
陈少被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但众目睽睽之下,面子不能丢。
他强作镇定,挺起胸膛,用鼻孔对着江斩浪:“穷鬼!
***吼谁呢?
这网吧你家开的?
老子爱站哪站哪!
怎么,被薇薇说中了?
亏得裤子都没了?
要不要本少赏你俩钢镚儿去买个馒头?”
说着,他还真从裤兜里摸出两个一元硬币,作势要往江斩浪脚下扔。
这极致的羞辱,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妈!”
江斩浪彻底疯了!
所有的理智都被怒火烧成了灰烬!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抄起手边那个印着网吧logo的廉价塑料烟灰缸,就要不顾一切地砸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蠢货!”
利弗莫尔那如同冰锥般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狠狠刺入江斩浪狂暴的意识!
“看看屏幕!
你想用你的愤怒,给你的敌人送钱吗?!”
屏幕?!
江斩浪被这当头棒喝砸得动作一滞!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那台破电脑的屏幕。
就在他和林薇薇他们对峙的这短短几十秒里,他死死盯着的那只股票的分时图,那条白色的价格曲线,如同失去了支撑,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慌的速度向下跳水!
+8.9%… +7.3%… +5.4%… +3.2%… 0%… -1.3%!
瞬间翻绿!
而且还在加速下跌!
他账户上那刚刚还让他狂喜不己的“三百多块钱”盈利,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噗地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金三千五百二十七块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水!
三千西百一十六块!
三千三百西十五块八!
三千二百五十五块!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浇灭了江斩浪所有的怒火!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举着烟灰缸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由愤怒的涨红瞬间褪成一片死灰!
巨大的恐惧和懊悔瞬间攫住了他!
钱!
他仅有的饭钱!
正在被这该死的市场吞噬!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两个***!
“哟?
这是怎么了?
江‘股神’?”
林薇薇敏锐地捕捉到了江斩浪瞬间变化的脸色和僵硬的姿势,以及他看向屏幕时那掩饰不住的惊恐。
她立刻明白了什么,脸上嘲讽的笑容更加灿烂,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脸色这么难看?
该不会是…刚赚的馒头钱,又亏光了吧?
啧啧啧,我就说嘛,穷命就是穷命,再折腾也是…”“够了!
薇薇!”
陈少也看出了江斩浪状态不对,那眼神里的疯狂让他有点发怵,他拉了拉林薇薇,“跟这种穷鬼有什么好说的,晦气!
走了走了,电影快开场了。”
他不想真惹出事。
林薇薇意犹未尽地又剜了江斩浪一眼,那眼神里的鄙夷和不屑如同淬毒的刀子。
“哼,废物就是废物!
陈少,我们走,别让穷酸气沾上了。”
她故意扭着腰肢,挽着陈少,在网吧众人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网吧的门开了又关,带进一股冷风。
江斩浪僵在原地,举着烟灰缸的手无力地垂下,“哐当”一声砸在油腻的桌面上。
他失魂落魄地坐回破旧的椅子,双眼失焦地盯着屏幕上那根还在不断下探的绿色曲线。
账户余额:三千一百七十五块三毛。
亏损:西百三十二元。
亏损比例:超过12%。
短短几分钟,天堂到地狱。
网吧的嘈杂声浪重新将他淹没,还有林薇薇那刺耳的嘲讽,如同魔音灌耳,反复回响。
“废物…穷命…癞蛤蟆…”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亏损现实,像两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双臂之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哭泣,而是因为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无处发泄的憋屈和愤怒!
他恨林薇薇!
恨陈少!
恨这该死的不公!
恨这吃人的市场!
更恨… 恨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和愚蠢!
利弗莫尔冰冷的声音,如同审判,再次在他死寂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残酷的平静:“看到了吗?
愤怒的代价。”
“记住今天的数字。
三千一百七十五块三毛。”
“记住这第一滴血的味道。
它很廉价,但足够让你明白——”“在这个市场里,感情,是最昂贵的奢侈品。
而你,连支付它利息的资格都没有。”
江斩浪埋在臂弯里的脸,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首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
三千一百七十五块三毛。
第一滴血。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狂怒、委屈、崩溃,都被强行压了下去,沉淀成一种更加幽暗、更加冰冷的底色。
他伸出颤抖的手,抹掉嘴角的血迹,重新看向那根还在下跌的绿色曲线。
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