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着一本作文本,纸页边缘被翻得毛糙,却在阳光里泛着奇异的光:"五年级的陈晓然同学,凭一手端正的楷书,让阅卷老师舍不得扣半分,语文考了全区唯一的满分。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我的铅笔尖在语文本上洇开一个墨点——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句关于"字如其人"的启蒙,会在往后西十年里,像宣纸上的浓墨,在时光里晕染出层层叠叠的纹路。
一、方格纸上的初雪(1980年•秋)朱老师要求我们用铅笔在作业本上画顶格线的那个午后,阳光正斜斜切过课桌椅。
她握着我的手,在田字格上描下第一根横线:"笔尖要稳,像端着一碗热汤。
"牛皮纸封面的作业本上,从此布满细密的横线,像被冬雪覆盖的田野。
我总在放学后留在教室,看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投在黑板上,握着削得尖尖的铅笔,在横线间栽种方块字。
铅笔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里,"永"字八法渐渐有了筋骨,只是拇指内侧很快磨出淡红的茧。
三个月后的期中考试,我的作业本第一次被当作范本传阅。
张艳的字还在格子里东倒西歪,她戳着我的橡皮问:"你怎么能让每个口都像印出来的?
"我指着课桌上刻的"五"字——那是朱老师教的笨办法,每天练满五十个"五"字才能回家。
墨水瓶在窗台结过冰,铅笔在冻疮的手里打滑,但当期末评语里出现"字迹工整如印刷体"时,窗外的腊梅似乎都比往年香得更郑重。
二、毛笔尖上的春天(1981年•春)朱老师在教室挂起毛边纸,用狼毫笔写下"春风又绿江南岸"时,墨汁在宣纸上洇开的涟漪,让我想起莲花湖湖边的水纹。
那是1981年的春天,我用省下的早餐钱买了第一支羊毫笔。
笔杆上的红漆在掌心磨得发亮,第一次蘸墨时,手腕抖得像秋风中的芦苇,在毛边纸上留下歪斜的"一"字——浓墨在末端聚成个墨团,像只笨拙的蝌蚪。
每天清晨,我在教室的课桌上用清水练字。
水迹未干的"横"画被晨风吹散,却在心里留下痕迹。
暑假去新华书店,在众多的书法书中发现《九成宫醴泉铭》拓本,灰色的纸页上,欧阳询的字像刀刻斧凿般端正。
我买回来后,迫不及待地用薄纸蒙在拓本上描红,蝉鸣声里,"之"字的捺画渐渐有了弧度,像展开的翅膀。
小学毕业那天,我在留言册上为朱老师写下"感念师恩",她摸着纸面说:"这字里有欧体的筋骨了。
"三、偏见与墨香的重逢(1982•秋)1982年秋,新任青苗中学初二班主任张老师第一次翻开我的周记本时,钢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三秒。
她抬头时镜片闪过光:"你跟哪个老先生学的书法?
"我怔住——此前从未有人这样问过,在她的认知里,或许只有家学渊源的孩子才能写出这样的字。
当她得知我是高二那个"把教室闹得鸡飞狗跳"的澜泊的妹妹时,镜片后的眼睛睁得更大:"你姐姐当年把男同学的书包从三楼扔下去,还和他打了一架。
"原来,姐姐每天回家要练单簧管,周末还要过长江去武汉音乐学院学习,所以课堂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下课后,调皮的男同学恶作剧般把她的书包扔了。
姐姐的故事在办公室流传时,我正在书法教室教低年级学生握笔。
羊毛笔尖在孩子们手心里打颤,像只怕冷的小鸟。
张老师有次路过,看见我握着王伟林的手写"人"字,突然说:"你姐姐若有你十分耐心,当年也不至于..."她没说完,却让我想起那个总在深夜练单簧管的背影——姐姐的单簧管盒里,藏着被揉皱的音乐学院准考证,而我的砚台里,永远盛着新磨的墨汁。
家长会后,张老师把母亲拉到走廊。
我躲在门后听见她说:"这孩子的字里有静气,和他姐姐的厌学完全不同。
"母亲后来摸着我的头说:"字如其人,原来真的有道理。
"那时我不懂,为何同样的血脉里,会流淌着不同的墨色——姐姐的音符在五线谱上跳跃,我的字在方格纸间站立,却都在各自的天地里,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韵律。
西、宣纸背后的真章(1992年•夏)1992年的6月28日,汉阳区“三字一话”教师毛笔字比赛,是我工作后的第一次亮相。
为了那句"舍南舍北皆春水",我在家临了半个月《九成宫》。
毛边纸上的字迹从僵硬到流畅,墨瓶里的宿墨换了又换,终于在参赛前夜,写出自认完美的作品。
宣纸装裱时,装裱师傅用镊子夹起纸角:"这欧体写得地道,就是缺了点活气。
"我没在意,只想着展厅里那张铺着红绒布的展台。
然而比赛当天,组委会的通知像一盆冷水:"现场命题,限时创作。
"宣纸上的指定词句"横看成岭侧成峰"在眼前晃荡,我盯着空白的宣纸,突然想起小学时画顶格线的午后——那时没有字帖,只有一笔一划的笨拙。
狼毫笔在掌心沁出汗来,起笔的"横"字多了个转折,墨色在"成"字的勾画上洇开。
写完最后一笔,我看见评委们交头接耳,其中一位对着我的字皱眉:"临帖功夫深,却少了自家风骨。
"二等奖证书握在手里时,阳光正透过展厅的玻璃窗,在证书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想起朱老师说的"字要写活",想起张老师曾指着拓本说"欧阳询也会在落款处改笔",突然明白:墨香里的真章,从来不是对帖的亦步亦趋,而是笔尖与心尖的共振。
后来在给学生上书法课时,我总把这段经历讲给他们听:"临帖是找老师,创作是找自己。
"五、砚田里的幼苗(2006年•春)2006年的春天,武昌区平安路小学走廊的公告栏贴出"书法兴趣班"招生简章。
第一个报名的是三年级的周梦瑶,她攥着铅笔的手总在发抖,作业本上的字像被风吹散的落叶。
我让她从"横"画练起,握着她的手在毛边纸上移动:"想象笔尖在散步,不慌不忙。
"三个月后,她在教师节送给我一张贺卡,上面的"老师"二字端正得像两株小树苗。
兴趣班的教室里,永远飘着墨香与橡皮屑的混合气息。
有的孩子把"竖"画写得像竹竿,有的总在"撇"画末尾甩出个小钩。
我记得那个总坐最后一排的男孩王戈,他父亲在家长会上说:"这孩子多动症,坐不住。
"但当他握着毛笔在水写布上练字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笔杆在掌心稳稳首立。
毕业时他在作文里写:"书法课让我知道,心里的躁气,能被墨汁泡软。
"这些年,从硬笔到软笔,从楷书到行书,我看着孩子们的字从歪扭到端正,再到渐渐有了各自的模样。
有的孩子后来成了美术生,说我的书法课让他们懂得"线条里的呼吸";有的孩子当了老师,在自己的教室里挂起我送的"字如其人"横幅。
砚台里的墨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变的是每次磨墨时,总能想起朱老师的话:"字是人的另一张脸。
"六、墨色里的初心(2022年•春)2022年创作《五育并举,回归初心》时,正是深冬。
宣纸铺在书桌上,窗外飘着细雪。
"并举"二字该用什么笔法?
顿笔时要刚劲,收笔时要温润,像教育本身,既有规则的边界,又有成长的包容。
写到"初心"二字,笔尖在纸上稍作停顿——西十二年前那个在方格纸上画横线的小女孩,那个在课桌椅上写水字的青年团员,那个在展厅里紧张握笔的女教师,此刻都在墨色里浮现。
这幅作品在省师德教育主题年上获三等奖时,有位老教师驻足良久:"字里有师者的静气。
"我想起这些年写过的评语,改过的作业,在黑板上写下的每一个板书——原来书法早己不是单纯的技艺,而是融入血脉的教育情怀。
就像欧阳询的字里有魏征的刚正,颜真卿的字里有忠义的热血,我的字里,藏着每个与学生相处的清晨与黄昏。
如今站在教室前,看孩子们伏在案头练字,阳光穿过窗棂,在他们的笔尖流淌。
墨香漫过西十五年时光,从顶格线里的方块字,到宣纸上的初心句,变的是字形,不变的是每个笔画里的认真与诚恳。
就像朱老师当年说的,字写得端正,人也要站得端正——这或许就是书法给我最好的礼物,让我在岁月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属于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