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永徽十五年,清明。
许慧清站在承天门上,看陈修源亲手将"开唐盛世"的御笔匾额挂上城楼。匾额边缘用的是她去年绣的金线牡丹,每片花瓣都经过七十二道工序,在春日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怀中的承煜已满周岁,正挥舞着小手去抓父亲的龙冠,发出奶声奶气的笑声。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在许府抛绣球时,臣妾曾说过要绣一幅《盛世长安图》?"她轻声道,目光扫过朱雀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有卖胡饼的摊贩、绣着精美纹样的商队,还有穿着陈国织锦的外邦使者,"如今这长安街的盛景,比臣妾绣绷上的还要鲜活十倍。"
陈修源转头看她,凤冠上的珍珠步摇随她的动作轻颤,映得她眼角的泪痣愈发柔和。他伸手替承煜整理小衣上的刺绣——那是许慧清亲手绣的百子图,每个孩童手中都拿着不同的器物,寓意"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朕记得你还说过,要让天下女子都能用上无毒的绣线。"他指了指街上来往的绣娘,她们腰间都挂着许慧清推行的"afety绣囊",里面装着辨别毒线的银片与艾草,"如今江南绣坊已改用你研制的植物染料,蜀锦销量比去年增长三成。"
话音未落,忽有内侍呈上密报。许慧清瞥见奏报上"流放地"三字,心中微动。自去年楚州之乱后,许慧如被判终身流放至西北苦寒之地,由羽林卫全程押送,却再未传出任何消息。她摸了摸承煜的小脚丫,孩子脚上穿着的虎头鞋,鞋头用的正是许慧如当年送她的金线——她特意拆洗重绣,算是对姐妹一场的念想。
"去把姐姐的陪嫁箱子拿来。"她对琉璃吩咐。箱子打开时,一股陈香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叠着许慧如的旧衣物,每件衣领处都绣着小小的寒梅。许慧清拿起一件月白襦裙,看见内衬用密线绣着"修源"二字,笔迹青涩,应是姐姐及笄那年绣的。
"娘娘,西北传来急报。"暗卫的声音打断思绪。来人呈上的竹筒里装着截破烂的衣袖,袖口绣着半朵残败的寒梅,正是许慧如的贴身衣物。"三日前,押送队伍在漠北遇袭,许慧如不知所踪。"暗卫顿了顿,"现场留下的唯一线索,是半块刻着狼头的木牌。"
陈修源皱眉,接过木牌碎片,看见背面用刀刻着"阿史那"三个字——正是铁衣可汗的姓氏。许慧清心中一凛,想起去年在楚州缴获的密信,许慧如曾与漠北余党有过书信往来。"难道她想借漠北势力卷土重来?"她轻声道,指尖抚过承煜的发顶,孩子正咬着她的绣帕,帕角露出的"平"字被口水洇湿。
"不管她想做什么,朕都不会再给她机会。"陈修源将木牌碎片投入炭盆,火焰腾起的瞬间,许慧清仿佛看见姐姐的脸在火中一闪而过,依旧是那样艳丽而倔强。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两人在绣楼里比赛绣荷包,许慧如总爱用深紫色丝线,说那是最像夜色的颜色,而她偏爱月白,觉得那是黎明前的光。
三日后,许慧清带着承煜去冷宫祈福。
冷宫的铜锁已生满绿锈,推开宫门时,惊起一群麻雀。许慧如的旧居内,墙上还留着她用指甲刻的寒梅,每朵花都有五片花瓣,与许慧清绣的并蒂莲形成鲜明对比。承煜忽然指着墙角咿呀学语,琉璃过去查看,竟从砖缝里摸出半卷绢帛。
"这是...姐姐的字迹。"许慧清展开绢帛,上面用苏合香写着:"慧清亲启,吾妹安好否?"她忙将绢帛凑近烛火,字迹渐渐显形,竟是许慧如的绝笔信。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姐姐已魂归漠北。当年在许府抛绣球,我的确用了机关,却不想那乞丐竟是真命天子。我嫉妒你能得到他的爱,更嫉妒你绣出的山河总比我的寒梅鲜艳。可后来在冷宫,我终于明白,他爱的从来不是绣球,而是抛绣球时那个勇敢的你。"
许慧清读到此处,眼眶微湿。承煜伸手去抓她的眼泪,小手上的银镯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继续往下看,绢帛上的字迹愈发潦草,显然是临终前所写:
"我勾结漠北,不过是想证明自己不比你差,却终究是作茧自缚。如今我将功折罪,用最后力气毁掉了他们的粮草图。慧清,替我告诉陛下,漠北的雪很冷,但比不上我心中的执念。愿你绣的山河永固,愿承煜小儿平安长大,莫要像姑姑一样,困在自己织的网里。"
信的末尾,用鲜血画着一朵完整的寒梅,花瓣上凝着冰晶似的痕迹。许慧清攥着绢帛,忽然想起许慧如被押走那天,她隔着囚车玻璃喊的最后一句话:"慧清,你绣的并蒂莲,总有一天会被风吹散的。"如今看来,姐姐终究是在生命最后一刻,选择了放过她们。
"娘娘,该回宫了。"琉璃轻声提醒。许慧清将绢帛收入袖中,转身时看见承煜正趴在冷宫的破窗台上,望着远处的长安街出神。阳光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碎金,让她想起陈修源登基那日的朝阳。
回到皇宫时,陈修源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许慧清示意宫女退下,将绢帛递给他。烛火下,他的脸色时而凝重,时而释然,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她终究是许家女,血脉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他伸手抱过承煜,孩子立刻抓住他的御笔,在奏折上画下歪歪扭扭的一笔。
"陛下看,这是承煜的第一幅御笔。"许慧清笑着说,用帕子擦去孩子手上的墨渍,"或许他将来会是个大画家,用丹青描绘盛世,而不是像我们一样,在权谋里打转。"陈修源望着妻儿,忽然放下奏折,将他们一并拥入怀中:"朕只愿他能像你一样,有绣出天地的巧手,和看透人心的慧眼。"
永徽十六年,春分。
许慧清站在新建的"锦绣阁"前,看陈修源为楼阁题匾。阁中陈列着天下绣品,从江南的云锦到漠北的毡绣,应有尽有。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她耗时三年完成的《盛世长安图》,画中人物栩栩如生,连朱雀大街上卖糖葫芦的小贩都清晰可辨。
"皇后可还记得,朕曾答应你建最大的绣楼?"陈修源握着她的手,在匾额上落下最后一笔,"如今这锦绣阁高三层,广百丈,可算兑现了承诺?"许慧清点头,目光落在阁前的石碑上,上面刻着她亲自撰写的《绣女训》,第一条便是"以针为笔,以线为墨,绣天地之德,织黎民之福"。
忽然,承煜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身后跟着宫女们捧着的绣绷。孩子已能模糊喊"母后",此刻正举着一块歪歪扭扭的绣布,上面用各色丝线堆成一团,却能看出是个笑脸。"这是皇子今早自己绣的。"琉璃忍着笑解释。
许慧清接过绣布,看见布角用银线绣着个极小的"清"字,显然是陈修源偷偷教的。她眼眶一热,将孩子抱起来,指着远处的长安街:"承煜看,那是父皇为你打下的江山,将来你要好好守护它,就像父皇守护我们一样。"
陈修源伸手替孩子整理衣冠,小衣上的百子图已洗得有些褪色,却更显温馨。他望着锦绣阁外盛开的牡丹花,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春日,他穿着乞丐的衣服站在许府门前,看着绣球破空而来,像一道划破命运的光。
"慧清,"他轻声说,"谢谢你当年的绣球,让朕捡到了最珍贵的宝藏。"许慧清抬头看他,发现他鬓角竟也添了几根白发,却比从前更多了份从容与温柔。她想起许慧如的信,忽然明白,有些执念会让人坠入深渊,而有些遇见,却能让人在深渊里开出花来。
承煜忽然指着天上的风筝笑起来,那是用许慧清旧绣绷改制的,上面的并蒂莲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许慧清握住陈修源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知道无论未来还有多少风雨,他们都会像这并蒂莲一样,根须相缠,枝叶相依,在盛世的阳光下,绽放出最美丽的模样。
绣针起落间,时光悄然流逝。许慧清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在这漫长的三千年章节里,她会用手中的绣线,继续编织属于陈国的传奇,让每一针每一线都浸透爱与希望,直到锦绣山河都化作笔下的诗,直到盛世长安的每一片瓦当,都刻满他们共同走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