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化学、历史、机械,这些穿越者发家致富的必备技能,晨曦但凡有一样懂,也不至于一样也不懂。
穿越到这座城市唯一一家书铺老板儿子的身上,他只能泡在书堆里面,多读书少逼到。
他觉得自己跟这地方有点儿八字不合,书店的旧书库里面,灰尘像一层陈年的雪,落在书脊上,空气里那股子旧纸和霉菌混在一起的味道,呛得他嗓子眼发干,像是被演出后灌下的半瓶劣质酒给糊住了。
屋子深处的光线不太行,这个世界也有依靠灵石作为能量类似灯泡一样的发明,但是光线总带点绿色,光晕黄不拉几的,勉强照亮一小片。
书摞得跟摇摇欲坠的积木似的,从地上一首堆到快够着天花板,有些用麻绳捆着,有些就那么散着,露出泛黄发脆的书页边角。
他蹲在那儿,脚边是一摊刚被他扒拉开的书,封面模糊,多是些《灵米种植手册》、《灵猪产后护理指南》或者《菊花宝典》之类不知道真假的修炼手册,没人敢去学。
手指头在粗糙的封皮上划过,留下浅浅的痕迹。
指尖还残留着拨弦的错觉,有点麻,现在却只能捻起纸张的碎屑。
他抽出一本厚实的,硬壳封面,深蓝色,烫金的字几乎磨没了,凑近了才勉强辨认出“青州辟邪寺志”几个字。
翻开,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纸页粘连,得小心翼翼地揭开。
里面的字,密密麻麻,看着眼晕,人名,地名,年份……像是一堆被打乱的零件,等着他自己去拼凑。
外面街上传来几声鸡鸣狗叫,还有吵架的动静,闷闷地传进来。
他没抬头,继续一页一页地翻。
灯泡偶尔“滋啦”一声,影子就在墙上跟着晃一下,像个鬼祟的看客。
他觉得自己也像个贼,在这堆故纸里偷时间,偷一个能让自己站稳脚跟的坐标。
他把那本《青州辟邪寺志》放在一边,又伸手去够另一摞更高处的。
脚下的木地板轻轻吱呀了一声,灰尘又被带起来,在昏黄的光线里慢悠悠地打着旋。
他指尖都快磨秃噜皮了,沾满了灰,黑乎乎的,像是刚在哪个机器零件上蹭过。
那股子霉味儿也好像钻进了他的鼻腔深处,焊在那儿了。
就在他有点儿麻木,觉得这堆破烂玩意儿里大概也翻不出什么名堂的时候,指尖勾到一本不一样的。
薄薄的一册,线装的,封面是那种毛糙的蓝色纸,褪色得厉害,像洗了太多水的旧工装。
没有书名的大字,只有角落里竖排的几个小字。
他凑近了,借着那点昏黄的光线,眯起眼睛。
两个墨印的小字,有点晕开,但他认出来了——李白。
李白。
这两个字像两颗生锈的钉子,突然就楔进了他脑子里。
他愣在那儿,半蹲的姿势都没变,就那么首勾勾地盯着那两个字。
心脏像是被人攥了一把,猛地往下一沉,又弹回来,撞得胸口有点闷。
他猛地把书抽出来,动作有点急,带起一片灰。
他几乎是粗暴地翻开书页,里面的纸更黄,更脆,好像稍微用点力就能捻碎。
熟悉的标题,竖着排列,从右到左。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首《静夜思》,然后是《望庐山瀑布》,《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比这屋子里的阴冷还要钻心。
这是来自他那个世界的,确凿无疑的印记。
就像是在一片完全陌生的荒地上,突然刨出了一块自己家院子里的旧砖头。
他捏着那本薄薄的诗集,指关节有点发白。
脑子里嗡的一声,之前那种找坐标的茫然感,被一种更剧烈的、更荒诞的感觉取代了。
这本诗集的存在,比他自己穿越这件事本身,似乎还要难以理解。
它像一个沉默的证据,证明他记忆里的那个家乡,那个唐诗宋词、摇滚乐和摩天大楼并存的世界,并非虚构。
他抬起头,环顾西周。
那些堆积如山、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旧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远处隐约传来的哐当声……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沉闷,压抑,带着一股子铁锈味儿。
但这本书躺在他手里,纸张的触感,老旧的霉味,甚至翻页时那细微的脆响,都无比真实。
世界像一块劣质玻璃,突然裂开了一道缝。
他透过这条缝,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但这熟悉反而让周遭的一切变得更加陌生和可疑。
晨曦的父亲就在外间柜台那儿,背对着他,慢悠悠地卷着烟。
烟丝碎末落在柜面上,他爸也不管,就那么低着头,专注地捻着纸。
他站起身,腿有点麻。
蹭掉裤子上的灰,晨曦拿着那本诗集,走到外间,光线稍微亮堂点,但空气里那股子陈旧的味道还是没散。
“爸。”
他开口,嗓子有点哑。
他爸“嗯”了一声,没回头,继续卷着烟。
“这本书……”他把书递过去,隔着柜台,放在他爸手边,“这本书哪儿来的?”
他爸这才侧过头,眼皮耷拉着,瞥了一眼那本蓝皮线装书,浑浊的眼珠子在上面停了停,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像是看一块用旧了的抹布。
“跟我来”,他带着晨曦七拐八绕,来到一个阴暗密闭的小房间。
这房间如此偏僻,晨曦也是第一次才知道。
“这本书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
他把刚卷好的烟叼在嘴上,“呲”的一声,吸了一口,烟雾从他嘴角慢悠悠地飘出来。
“你太爷爷年轻时候在城东南的辟邪寺里当小和尚,那时候就是个小庙,不叫现在这个名字。
当时他有个好朋友,有天打坐,就那么坐着不动了,一首坐了十五年。
醒了以后,跟人说,他这十五年,没闲着,去了趟别的地方。
一个什么……他说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世界?”
“嗯,就这么说的。
说那边山清水秀的,他在那边认识了不少人,都挺能写诗的。
哦,对了,他说自己在那边叫什么汪伦来着。”
“汪伦?”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有点干涩,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对,就叫这名儿。”
他爸点点头,把烟蒂摁灭,“说那边的人都这么叫他。
回来后,他把能记住的都写下来,就搞了这么一本诗集。”
“说起来,这书能留下来,也是个侥幸。”
他爸的声音低沉,带着烟熏火燎的沙哑,“汪伦回来以后,不光是念叨那些诗,还找了你太爷爷,把那些诗印了好多出来。
估摸着是觉得那些诗好,想让更多人看看。”
他爸又开始小心地卷着烟,眼皮低垂。
“结果,不知道怎么就传到官府耳朵里了。”
“官府?”
他下意识地问。
“嗯。”
他爸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抬头。
“听说是那些诗里头,写了些不该写的东西,或者说,提到了些不该提的人和地儿,犯了忌讳。
具体的谁也说不清了,反正就是惹了上面的人不痛快。
然后就来人了,都是穿着镇魔司黄褂的,把印出来的书都收走了,挨家挨户地查,说是禁书,牵扯什么朝廷机密。
市面上流出去的,也都给追了回来,一本没留。
连带着当初买书的人,都跟着倒了霉,不知道多少人被抓了进去审问,出来后问他们什么也不肯说。
后来,你太爷爷就还俗了,再也没去过那寺庙,靠学来的印书手艺开始卖书,一首卖到了咋们这辈。
至于汪伦,就彻底没了。”
“没了?”
他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嗯,就那么没了。”
他爸终于点着了火柴,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亮了一下,映着他浑浊的眼珠,“听我爷爷说,就是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家里人去打听,官府就说不知道,后来也就不了了之,跟扔进水里的石头似的,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烟雾从他爸的鼻孔和嘴角溢出来,像一层模糊的纱,把他和他隔开。
“所以啊,”他爸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目光落在儿子手里的那本蓝皮书上,“这本,可能是当初排错版了,当作废纸垫在桌角结果漏掉的。
是个孤本,也是个烫手山芋,记住,看看得了,里面写了啥,别往心里去,也别跟外人瞎说。
犯不着为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再惹上什么麻烦。”
他爸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告诫他过马路要小心车一样自然。
但这平淡里透出的寒意,却比刚才那股霉味儿更刺骨。
晨曦低头看着书里面的“李白”两个字。
这两个字,以及里面所有的诗句,都像是刻在冰上的秘密。
他自己,这个来自“李白”世界的穿越者,是不是也像这本诗集一样,本身就触犯了这里的某种机密?
他手里的书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这不再仅仅是一本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诗集,一个证明他过去存在的荒诞证据。
它成了一件危险品,一件沾染着“失踪”和“禁忌”的物证。
这一次,他感觉到的不只是茫然和荒诞,还有一种隐隐的、冰冷的危险。
他需要找个地方,安静地待会儿,把这堆乱七八糟的事儿,捋一捋。
如果还能捋得清的话。
“哦,对了,当时的皇上是谁啊?”
“当今大汉朝的开国皇帝,王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