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除夕日,始皇下了一道诏书,擢升紫宸侍君为紫宸君,位同贵妃尊荣。
虽然明面上好听了些,但在独孤镜看来并无不同。
名义上,他还是皇帝的侍君,唯一的差别,便是朝臣见到他,面上会更恭敬一些;众公子见他,需改口叫“君父”。
*蓬莱殿外,独孤镜看着宫院中雪落红梅,沉寂地思念着自己的母亲。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吗?”
一旁的小太监低低颔首:“回紫宸君,那人还未回来,想来还需半个时辰。”
独孤镜静默着再无他话,又站了片刻,刚转身欲回殿中,就听见宫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顿住脚,下意识回头,迎面而来的竟是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独孤镜双目微滞,眸底波澜横生,上前扶住快要下跪的母亲,“娘,你怎么会来?”
妇人忍住快要决堤的泪水,扭头向身后看去,“是赵公公带民妇进宫的。”
赵高不徐不疾从宫门而入,向独孤镜欠身行了一礼,“紫宸君,这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念及您思母心切,特地开恩让奴婢去宫外请令堂入宫与紫宸君小叙。
两个时辰后,奴婢再来接令堂出宫。”
独孤镜了然,“多谢陛下圣恩,有劳公公。”
“紫宸君客气。”
殿中的暖炉不停地冒着热气,氤氲在久别重逢的故人脸上。
母亲拉过独孤镜的手轻轻拍着,“阿镜,你在宫里过得如何?
陛下他……待你如何?”
独孤镜弯着眉眼,“娘,陛下挺好的,我在宫里过得也好。
只是不能见到你,心里终归不能真正开怀。”
妇人似是放了心,“那便好。
阿镜,好好听陛下的话,陛下是你的天,也是整个秦国的天,记住,万不可惹怒天啊!”
“孩儿知道。”
妇人温笑着点点头,止不住咳嗽了几声,她赶忙拿手帕挡住自己的口鼻,偏头向一边而去。
“娘,”独孤镜有些担心,“你的旧疾怎么还不见好?
在宫外可有请大夫看过?”
他问完还是担心,“孩儿命人去请太医来看看。”
妇人连忙摆摆手,回身宽慰道:“阿镜,娘找大夫看过的。
这是老毛病了,每到冬日就会这样,你无需担心记挂。”
“可是……”“阿镜,娘只是一介民妇,岂能用宫里的太医?
你听话,娘没事儿,啊!”
独孤镜听得明白。
始皇不许他出宫,却也为他破了例接母亲进宫,他己经很开恩了。
这种时候,自己有任何决定都不该擅做主张,恐一个不慎就触怒了龙颜。
他一双温和水灵的眸子眨巴了一下,温声道:“好,孩儿听娘的话。”
妇人温柔地笑着,一双眸光闪烁的眼静静端详着独孤镜,“孩子,你长大了,比以前长高了些,变得更俊了,也更贵气了。
娘方才见你,都快认不出你了。”
“娘……”妇人突然温笑着摸他的脸庞,“傻孩子,娘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呢。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娘都会认得。
阿镜,宫里不比外面,凡事都得谨慎着些。
君心难测,万不可冒陛下的大不敬,知道吗?”
独孤镜自然都懂,他进宫之后便万事小心、万事周全,恐自己犯了什么错累及家族。
那些人死了不要紧,可母亲不能出事。
他温顺地点头,“孩儿明白。”
“嗯。”
妇人眼角滑落一滴清泪,手也慢慢收了回去,“这次相见,也不知我们母子何时才能再见了。
阿镜,你一定要康健、平安、幸福。
你过得好,娘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独孤镜当时不甚明白这句话的深意,首至两年后,他收到了“母亲病逝”的消息。
那一天,秦皇宫发生了一件大事。
据说好些儒生近日非议朝政,被始皇下令活埋于坑中,公子扶苏为此事上谏,却惹得龙颜大怒,被始皇发配至上郡。
与此同时,公子临沧在咸阳宫面见了嬴政,是专为长兄扶苏求情而来。
“兄长仁善,原意是想为那群儒生求情,并非想忤逆父皇。
如今正值寒冬,上郡又地处北疆,实乃苦寒之地,还望父皇三思。”
嬴政捏着眉心淡淡道:“他说朕为君不仁,可朕杀的那群方士分明是奸佞小人之辈!
朕是天子,岂能容那些人随意欺诈诽谤!”
“是!
那帮人居心叵测,本就死不足惜。
可是兄长他……”嬴政投来一个狠厉的眼神,临沧霎时语塞。
“扶苏那仁善的性子,若不对他多加磨炼,此后必有大患。
临沧,不必再劝,你若再多说一个字,你就同扶苏一起去上郡当监军!”
此言一出,便是将赢临沧所有的话都给堵在了喉咙里。
他自知此事己经不可逆转,说再多也无用。
若要他同兄长一道去上郡,他是不想的。
临沧不同扶苏,他会看脸色,也会审时度势。
长这么大,他也只为扶苏叛逆过这一回,这次过后,便不会了。
临沧低低叩首:“儿臣失言,儿臣告退。”
与此同时,殿外不远处有两人匆匆忙忙向咸阳宫走来。
赵高立于门前,见着来人神色慌张赶忙迎上前去,“紫宸君,您这是怎么了?”
“公公,麻烦通传一声,我要见陛下!”
他说话时尚有些气不顺畅,双眼也有些湿润发红,看样子是出了什么大事。
“紫宸君,陛下如今心情不好,您和奴婢说说发生了什么,奴婢才能知道要不要让您去见他啊。”
他的嗓音中带着低低啜泣:“公公,我娘故了,我想出宫见她最后一面,麻烦你帮我通传陛下!”
赵高蹙着眉打量着宫殿大门,后退一步道:“奴婢首言,此事陛下万不可能答应,您还是请回吧!”
“不,我不回去!”
独孤镜赫然跪在赵高身前,态度坚决:“求你帮我通传陛下!”
此情此景恰好被刚出宫门的临沧看在眼里。
他眉头微蹙,上前向独孤镜行礼,“君父,何故跪在此处?”
独孤镜拱手,“十八公子,请十八公子帮我通传陛下,我想见他。”
临沧抬眸瞧了一眼赵高,那人欠着身眸色微颤,分明是担忧得紧。
想来独孤镜此次所求、只怕是什么会触怒陛下的大事。
仔细瞧去,独孤镜的双目发红,分明己经哭过了。
赢临沧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君父为何事要见父皇?”
他关切问道。
独孤镜低垂着眸子沉声道:“家母不幸病故,我想请陛下应允,让我出宫见她最后一面。”
原来如此。
早就听闻紫宸君入宫前是和他母亲相依为命,因其母出身卑贱,在独孤家并不受人待见。
他们母子在那个家里没少吃苦头,后来独孤镜被预言为紫宸星请入宫中,他们母子才得以过上好日子。
想来,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记挂的人了。
临沧思量片刻,道:“君父可要考虑周全。
父皇因为兄长的事,此时正在气头上,君父若此时前去,只怕会触父皇的霉头。
何况,‘允你出宫’这件事,父皇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独孤镜颔首,再次恳切道:“请十八公子帮帮我,这个人情,我此后一定偿还。”
分明他自己说得也没有底气。
赢临沧是什么人,秦国皇朝的十八公子,他想要什么没有?
又怎会有要麻烦他独孤镜的一日。
可独孤镜还是想试试,至少让他出宫,为母亲在灵柩前烧一炷香、尽最后一点孝道。
临沧看在眼底,波澜浮沉。
分明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人却还要去试探君威。
临沧道:“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独孤镜不答。
他原是这样一个偏执的人。
临沧将他看在眼里,这人不似平日所见那般温和,更添了一分孤高坚韧劲儿。
原本以为,紫宸君只是芝兰玉树,也并无多新奇,如今却觉得,他非池中物。
临沧上前扶他,独孤镜却不肯起身。
临沧突然勾着唇笑了,低身道:“地上寒凉,君父万不可这般,既折煞了我,又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他说着,转眸去看一旁的赵高,一张少年英气的脸上露出纯良无害的笑意:“赵公公可否卖我一个薄面?”
“这……”赵高脸色犯难:“十八公子,您怎么也这么不懂事啊!”
此话分明是说给两个人听的。
临沧闻言淡淡一笑,“他是我的君父,更是大秦福星,他都这般求我了,我没有理由不帮他。
赵公公若不去,我便只能自己进去了,届时若父皇有所怪罪,还望赵公公海量别怨我才是。”
“欸!”
赵高急眼了,“哎呦,奴婢去报就是了!”
赵高挥着手中拂尘,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向殿中而去。
独孤镜微微抬眸看着身前那道高挑身影,长睫轻颤,“多谢十八公子。”
临沧扶着他的臂膀,垂眸去拍了拍他裙上的雪渍,“湿了。”
“无妨。”
临沧闻言淡淡一笑:“君父一定要记得,若父皇神色不悦,万不可再提及此事。”
独孤镜顿了顿,指尖轻轻陷入血肉里,“我明白。”
临沧将他的小动作一并收入眼底,“只怕君父明白,却还是固执。”
他抬手去擦独孤镜脸上的泪痕,引得那人抬眸与之视线相撞。
临沧后退一步,“君父,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日后可要还给我。
你必须好好活着!”
独孤镜瞧着他,并未多想:“请十八公子放心,我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