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勒住缰绳,望着远处如黑云压城的北莽骑兵,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北凉刀鞘。
姜泥骑在他身侧,一袭红衣被风掀起,露出内衬的西楚暗纹——那是她执意换上的战裙,说"见北凉铁骑,当以故国衣冠相迎"。
"离月圆还有两日,他们等不及了。
"红薯策马靠近,手中短刀折射着阳光,"左贤王部二十万大军,全聚在玉门关外。
"徐凤年望向城楼上的守军,见他们甲胄虽旧,却清一色背着北凉刀,刀柄红穗在风沙中翻卷,像极了当年拒北城外的铁血之师。
忽然,有个老兵踉跄着跪下,声音哽咽:"北凉王......您可算来了......""起来。
"徐凤年翻身下马,柴刀往地上一插,"今日我不是什么北凉王,是来借敦煌城城头一站的江湖客。
"他转头看向姜泥,"带小地瓜去城防司,那里 safest(最安全)。
"姜泥刚要开口,却被小地瓜抢先拽住衣袖:"我要去城头看爹爹打仗!
"她晃了晃手中的"拙"字匕首,眼神亮晶晶的,"我会躲在红薯姨身后,绝不添乱!
"徐凤年盯着女儿眼底的倔强,忽然想起自己十三岁时偷上战场,被徐骁拎回王府痛打的场景。
他无奈叹气,从怀中掏出块蜜饯塞进她手里:"只能在箭楼第二层,不许露头。
"城头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徐凤年抬眼望去,只见一员女将骑着雪豹冲至阵前。
她身着狼皮坎肩,双斧上缠着猩红布条,正是洪敬岩之女洪灵儿。
斧刃劈开风沙时,竟带起缕缕剑意,正是当年温华的"木马牛"残招。
"徐凤年!
"洪灵儿勒住雪豹,双斧重重磕在一处,"我父魂断拒北城,今日便拿你狗头祭旗!
"徐凤年按住腰间北凉刀,却抽出了柴刀:"你这斧法......跟谁学的?
"洪灵儿瞳孔骤缩,想起临终前父亲的话:"若遇徐凤年,便问他劣马黄酒六千里可还记得。
"她咬碎后槽牙,双斧划出半圆,竟是温华当年自创的"半圆杀"。
徐凤年足尖点地,柴刀轻描淡写地割开斧刃。
他忽然想起温华折剑出江湖那日,曾在北凉王府喝得烂醉,边舞刀边念:"我以我命做拜帖,恳请公子赴江湖。
"此刻眼前少女的斧法虽稚嫩,却透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像极了当年那个卖草鞋的少年。
"你师父是谁?
"徐凤年反手一刀劈落,却在触及她面门时硬生生收住,刀风刮得她鬓发乱飞。
洪灵儿忽然落泪,从颈间扯下枚铜哨——正是温华当年送给徒弟的信物。
徐凤年瞳孔骤缩,认出那是老黄临终前在武帝城刻的"忠"字哨。
"他......三年前死于西域马匪。
"洪灵儿哽咽着跪下,双斧触地,"师父临终前说,若见着您,便说不练剑了,改耍斧,挺好。
"徐凤年喉间发紧,想起温华曾说"我要去大江南北,耍最利的刀,喝最烈的酒,娶最美的婆娘"。
他伸手扶起洪灵儿,柴刀在她双斧上轻轻一磕,竟将斧刃缺口一一磨平:"明日随我破阵,可好?
"少女抬头,看见他眼中倒映的敦煌城,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徐凤年的眼里有北凉的雪,有江湖的月,见了他,便知什么是天地浩气。
"她重重点头,双斧在阳光下划出两道银光:"末将洪灵儿,听凭北凉王差遣!
"暮色西合时,徐凤年独自登上敦煌城头。
姜泥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递上一碗热粥:"小地瓜睡了,抱着你的匕首不肯松手。
"徐凤年接过粥碗,热气氤氲中看见她腕间木莲绢帕。
想起当年在襄樊城,她躲在他马车里偷喝绿豆汤,溅了一身汤汁的模样。
他忽然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触到她耳后朱砂痣,轻声说:"明日战后,带你去看莫高窟的壁画,可好?
"姜泥抬头,看见他眉间疲惫,忽然伸手握住他持刀的手:"我陪你去万人坑。
"她指尖抚过他掌心老茧,"大官子说,楚国亡于人心,亦要兴于人心。
北凉铁骑为天下而死,我姜泥便为他们而活。
"徐凤年望着远处燃烧的篝火,想起李义山的沙盘推演,想起徐偃兵的铁骑方阵,忽然轻笑出声。
他抽出北凉刀,刀身映出两人倒影,红穗与她发间金铃缠在一起,像极了当年在北凉王府的雪夜,她偷挂在他刀上的那串红绳。
"好。
"他将粥碗搁在城头,刀光劈开夜色,"明日破阵后,我们便去万人坑,让北莽人看看,什么是北凉的骨头,什么是西楚的魂。
"姜泥从袖中掏出枚棋子,正是当年曹长卿送她的"大楚兴"玉棋:"这枚棋子,该落在西域了。
"徐凤年望着她眼中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洪洗象升空前说的话:"贫道立誓,愿为天地再证道三百年,换她人间自在游。
"他握紧北凉刀,刀穗扫过她手背,轻声说:"待此事了却,我带你去武当山,看云海翻涌,听晨钟暮鼓。
"风沙渐息,城头守军开始轮值。
徐凤年看见洪灵儿正在教小地瓜耍斧,少女清脆的笑声混着老兵们的呵斥,竟比任何琴瑟都动听。
他转头望向姜泥,见她正对着月亮描眉,眉笔是他去年在太安城买的螺子黛。
"好看吗?
"她转身时,金铃轻响。
徐凤年喉结滚动,忽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闻着她发间的木樨香,想起无数个征战的夜晚,他枕着北凉刀,望着月亮,想着这个在深宫笑骂的姑娘。
他低头,鼻尖蹭过她眉骨:"比月光好看。
"姜泥浑身一僵,却在听见他心跳声时,慢慢伸手环住他腰。
远处传来小地瓜的欢呼,洪灵儿的斧法耍得虎虎生风,城头的"凉"字旗仍在猎猎作响。
她闭上眼,感受着他怀中的温度,忽然明白曹长卿为何说"人间最苦是相思,最甜亦是相思"。
月升至中天时,徐凤年松开她,从袖中取出枚玉简:"这是武当山的护心咒,你贴身带着。
"他顿了顿,又掏出块符纸,"这是洪洗象留下的平安符,说能保你百毒不侵。
"姜泥看着他像变戏法般掏出一堆物事,忽然轻笑出声:"堂堂北凉王,竟像个卖货郎。
"徐凤年挑眉,忽然贴近她耳边:"卖货郎?
那我要卖的货,可只此一件。
""什么?
""我徐凤年这个人,连同这柄北凉刀,都卖给你了。
"姜泥耳尖发烫,正要反驳,却见他己转身走向箭楼。
月光将他身影拉得老长,腰间两柄刀一朴一锐,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既有江湖的钝,又有庙堂的锐。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简和符纸,忽然想起在太安城密道里,他为她挡箭时说的话:"姜泥,我从不信什么天命,只信你我手中的刀。
"风沙又起,却不再像先前那般凛冽。
姜泥望向天际,见启明星正悬在莫高窟方向,像极了曹长卿最后一次为她占卜时,龟甲上跳动的火星。
她握紧手中棋子,轻声说:"大官子,你看,徐凤年的刀,还在为楚国而挥。
"箭楼里传来小地瓜的梦呓,徐凤年的声音混着洪灵儿的笑,像首粗犷的边塞曲。
姜泥摸了摸腕间木莲绢帕,忽然觉得浑身充满力气——那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的力气,是可以首面千军万马的力气。
雪开始落了,西域的雪比北凉的更细,落在北凉刀上,落在她红衣上,像极了当年西楚皇宫的梨花瓣。
她抬头望向徐凤年的背影,忽然明白:原来真正的复国,不是坐拥万里江山,而是有这么一个人,愿意为你挥刀斩尽世间不公,愿意陪你在废墟上重建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