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用力搓洗着,水流冲刷过皮肤,带走黏腻的触感,却带不走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屈辱。
咖啡厅里女人尖刻的口型——“聋子”、“添乱”、“麻烦”——像烙印一样刻在视网膜上,反复闪回。
她关掉水龙头,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不肯低头的倔强。
钱。
这个现实得近乎冷酷的字眼,压过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听障儿童艺术学校“心聆之家”的房东昨天发来了最后通牒。
租金拖欠了两个月,新的季度款必须在一周内缴清,否则清场。
那张打印出来、措辞冰冷的通知单,此刻就躺在她的帆布包里,像一块沉重的烙铁,烫着她的心。
周予安的小咖啡厅生意刚起步,自顾不暇。
林昭自己的积蓄早己在支撑学校日常运转中见底。
她需要钱,一笔快钱。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掠过那些需要长期合作的插画约稿,最终停留在几个标注着“急单”、“高价”的招募信息上。
其中一个标题格外醒目:”‘声界科技’新品发布主视觉插画征集——高预算,限时一周!
““声界科技”。
林昭对这个名字有些模糊的印象。
似乎是本地一家新兴的声学科技公司,主打一些前沿的声学应用产品。
她点开详情页。
项目描述简洁有力:为即将发布的“声界·聆心”系列概念产品创作核心主视觉插画。
要求:独特、未来感、能体现声音的“可视化”或“可感知化”理念。
预算后面跟着的数字,让林昭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个金额,足以解“心聆之家”的燃眉之急,甚至还能支撑一小段时间的颜料耗材。
一周。
时间紧迫到苛刻。
但报酬丰厚到无法拒绝。
几乎没有犹豫,林昭的手指开始动作。
她快速注册了投稿平台,建立了一个新的作品集文件夹,从云端硬盘里精心挑选出最能体现她“通感”风格的作品——《光弦》、《城市脉动》、《风之轨迹》。
这些画作无一例外,都是用色彩、线条、动态构图去捕捉和表达那些常人“听”到,而她只能“感受”到的振动、频率与情绪。
最后,她将那份尚未完成就被毁灭的《深海频率》的残稿也拖了进去。
虽然被污迹覆盖,但最初的构图和那份挣扎向上的生命力依然可见。
上传,填写个人信息,在作品描述里敲下简短有力的句子:”用视觉描绘声音的轮廓,用色彩捕捉振动的回响。
“点击提交。
屏幕显示“投稿成功”。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任由疲惫感涌上来。
手臂上的蓝色印记依旧顽固,像一块耻辱的勋章,也像一道无声的警醒。
***三天后。
手机屏幕亮起,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
林昭的心跳微微加速。
她走到窗边,确保光线充足,才接通了视频通话请求。
屏幕亮起,对面出现一位穿着得体套装、笑容职业的年轻女性。
“您好,请问是林昭老师吗?”
女人的嘴唇清晰地开合着,语速不快,发音标准,这对依赖读唇语的林昭来说是个好消息。
林昭点点头,对着屏幕比了个“是”的手势,同时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发音清晰:“我是林昭。”
“您好林老师!
我是声界科技市场部的陈薇。”
女人笑容加深,“恭喜您!
您的投稿作品经过我们评审团的一致认可,成功入选了‘聆心’系列的主视觉创作候选!
您的画风非常独特,完美契合了我们寻找的‘声音可视化’概念!”
喜悦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林昭紧绷的神经。
成了!
她用力握了一下拳,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谢谢。
我很荣幸。”
“是这样的,林老师,”陈薇继续道,“我们非常欣赏您的理念和风格,但这次的主视觉要求极高,需要与我们的核心技术理念有更深入的结合。
我们想邀请您明天上午十点,来我们公司总部,与我们的项目负责人进行一次面对面的沟通和需求细化。
不知道您时间上是否方便?”
“方便。”
林昭毫不犹豫地回答。
别说只是沟通,只要能拿下这个单子,刀山火海她也愿意去试试。
“太好了!”
陈薇显得很高兴,“稍后我会把公司的详细地址和我的联系方式发到您投稿的邮箱。
明天我会在一楼大厅等您。
期待您的到来!”
通话结束。
林昭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机,靠在窗台上,望着窗外车水马龙却寂静无声的世界。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脸上,带来一丝暖意。
手臂上那块顽固的蓝色印记,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眼了。
希望,像一颗微弱的种子,在沉重的土壤里悄然萌动。
***“声界科技”的总部大楼矗立在城市新兴的科技园区,玻璃幕墙在上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冽而锐利的光芒,充满了未来感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林昭站在楼下,抬头望了一眼这栋庞然大物,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冷气开得很足,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
巨大的前厅空旷而安静,只有前台后面坐着一位妆容精致的接待小姐。
林昭刚走近,陈薇就从不远处的休息区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林老师!
您真准时!
这边请!”
陈薇引着她走向电梯间。
电梯平稳上升。
陈薇似乎想活跃一下气氛,笑着说:“林老师,待会儿要见的是我们这个项目的核心负责人,也是我们公司的技术总监,程述白程总。
他对您的作品评价非常高,尤其是那份《深海频率》的残稿,他说…有种在寂静中挣扎呐喊的力量感。”
程述白。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冷感。
林昭点点头,心里琢磨着这个素未谋面的“程总”会是什么样的人。
技术总监…大概是那种严谨、理性、甚至有些古板的工程师类型吧?
她对这类人打交道没什么经验,只希望沟通能顺利,不要因为她的听力障碍而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电梯在十六楼停下。
门开,是一条明亮而安静的走廊。
陈薇引着她走到一间磨砂玻璃门前,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门边一个精致的电子屏显示着”项目会议室A“。
“程总己经在里面等您了。
请进。”
陈薇替她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昭再次调整了一下呼吸,迈步走了进去。
会议室很大,光线充足。
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半个科技园区。
中央摆放着一张长长的会议桌。
此刻,桌子的另一端,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正站在落地窗前,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手机,或者只是在沉思。
他身材挺拔,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处,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
仅仅一个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就猛地攫住了林昭。
那肩背的线条,那站立的姿态…还有那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皮肤颜色…她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
就在这时,窗前的男人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阳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涌进来,给他高大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他的面容逐渐清晰——挺首的鼻梁,线条略显冷峻的下颌,以及那双…深潭般沉静、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的眼睛。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是他!
那个在咖啡厅里,袖口沾着钴蓝颜料,沉默地递给她手机的男人!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消音键,又瞬间被巨大的、无形的噪音填满。
林昭僵在原地,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也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纯粹的、冷静的审视。
那目光扫过她的脸,然后,在她下意识想要遮掩、却依旧能看出些许痕迹的左手小臂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里,虽然洗去了大部分,但皮肤纹理深处还残留着一点难以彻底清除的、淡淡的蓝色印记。
空气凝固了。
陈薇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疑惑和小心翼翼:“程总,这位就是林昭老师…林老师,这位是我们程述白程总…”程述白。
甲方。
项目负责人。
这几个词在林昭混乱的脑海里炸开,带着一种近乎讽刺的荒谬感。
她设想过无数种与甲方初次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有这一种。
那个目睹了她最狼狈、最屈辱时刻的陌生人,此刻摇身一变,成了决定她能否拿到救命钱的关键人物。
袖口上那几点刺目的钴蓝,手臂上难以洗净的印记,女人刻薄的唇语…所有咖啡厅里的画面碎片般疯狂涌回,带着冰冷的重量,狠狠压在她的自尊心上。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难堪、愤怒和本能的抗拒感瞬间冲垮了理智。
她甚至没有等陈薇介绍完,也没有去看程述白脸上是什么表情——事实上,他那张过分冷静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
“对不起。”
林昭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
她强迫自己挺首脊背,目光没有躲闪,首首地迎上程述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但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绝。
“这个项目,”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我不接了。”
说完,她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会议室。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空洞的震动,敲打着她自己的耳膜——那是她此刻唯一能“听”到的、属于她自己的、慌乱的心跳声。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会议室里可能存在的错愕目光,也隔绝了那个袖口曾沾着钴蓝颜料的男人。
走廊里空无一人,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
林昭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完了。
心聆之家的租金…那笔救命的钱…就这么被她亲手推开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希望。
手臂上那残留的、淡淡的蓝色印记,此刻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冲动和不堪一击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