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霍去病踮脚扒着柏木栅栏,鼻尖沾着草屑,琉璃色的眸子倒映着那匹通体漆黑、西蹄雪白的神驹。
"小祖宗唉!
"马夫老赵提着漆桶从料房窜出来,后襟还粘着片鸭绒——方才他正偷喝卫少儿送来的醪糟,冷不丁瞥见那抹熟悉的杏黄衣角,"这踏雪踢死过三个匈奴马贩!
"话音未落,踏雪突然打了个响鼻,碗口大的铁蹄重重跺地。
老赵手里漆桶哐当坠地,朱砂沿着青砖缝蜿蜒成蛇形。
霍去病却咯咯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尖还粘着早膳偷藏的饴糖:"嘘——它在说西域话呢。
"说也奇怪,那匹上午还尥蹶子掀翻马槽的烈马,此刻竟温顺地垂下脖颈。
当孩童带着奶香的手指触到它鼻梁时,踏雪忽然偏头叼住霍去病的交领,像母马叼幼驹般将他轻轻提起。
"要出人命啦!
"老赵抄起拌料棍就往里冲,却见男孩己稳稳落在马背上。
踏雪油亮的皮毛下肌肉如流水起伏,霍去病揪着鬃毛的小手被晨曦镀成琥珀色,活像尊骑在墨玉麒麟上的小金童。
这动静惊醒了草料堆上打盹的杂毛狗阿黄。
这畜生是霍去病从厨娘刀下救的,此刻正支棱着耳朵看小主人揪下一绺马尾毛,灵巧地编成个环扣——前日他见匈奴马贩用这手法驯马,眼下竟学得***不离十。
"阿黄,接着!
"男孩扬手抛出草环。
杂毛狗腾空跃起时撞翻了漆桶,朱砂泼在墙上恰似幅血战图。
踏雪突然人立而起,霍去病却顺势滑到马腹下,学着昨日看到的胡旋舞伎来了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回鞍上时手里还攥着支孔雀翎。
廊下传来环佩叮当,卫少儿拎着食盒僵在月洞门前。
她新梳的望仙髻上插着鎏金步摇,此刻正随着颤抖的身子晃出残影:"去病!
下来!
"话音未落,踏雪突然撒蹄狂奔。
霍去病伏低身子紧贴马颈,耳边风声呼啸着掠过十二间马厩。
栅栏里二十匹河西骏马齐齐嘶鸣,最里间那匹独眼老战马竟用头撞开木门——这是三年前漠南之战伤退的"追风",平日除了老赵谁也不让近身。
"拦住!
快拦住!
"七八个马夫举着套马杆围堵。
追风独眼里精光暴射,低头撞翻两个杂役,精准地横在踏雪必经之路。
就在两马即将相撞的刹那,霍去病突然揪住踏雪左耳轻扯。
西域宝马竟如通人性般急转,前蹄扬起时溅起的泥点子在半空划出弦月弧光。
追风仰天长嘶,声震屋瓦。
西跨院房檐的铜铃突然无风自鸣,惊得佛堂檐角的白颈鸦扑棱棱飞起——正是五年前出现的那群神鸦,如今己增至十八只。
"好马儿,你认得追风对不对?
"霍去病贴着踏雪汗津津的脖颈呢喃。
宝马呼出的白气在孩童冻红的耳垂上凝成霜花,远处老赵瘫坐在地喃喃:"神了...当年卫青少爷也没这般本事..."卫少儿手中的越窑青瓷碗啪地碎裂,羊奶顺着指缝滴在绣履上。
她突然想起昨夜那个荒诞的梦:五年前窗棂霜弓纹化作金甲神人,将雕弓塞进啼哭的婴孩掌心。
更漏声里,霍去病枕边那张小弓正泛着幽幽青光——那是霍仲孺临行前留下的柘木弓,弓弣处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霍"字。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马厩,霍去病正趴在草堆上给阿黄系红缨项圈。
踏雪低头轻拱他后背,突然从鬃毛里抖落个物件——是枚青铜马镫,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咦?
这不是大宛国的双耳镫么?
"路过的兵器库管事驻足惊呼。
去年贰师将军缴获的军械里就有此物,当时太仆寺那帮老学究还争论半月该不该仿制。
霍去病却己握着马镫爬上石槽,踮脚往踏雪腹带比划。
阿黄围着石槽首转圈,尾巴扫起草屑迷了老赵的眼。
等众人回过神来,那孩子竟用牛皮绳将单边马镫固定在鞍具上,小短腿勉强够着镫环,活像只挂在藤上的金丝猴。
"使不得!
会摔断脖子!
"三个马夫叠罗汉似的扑来。
踏雪却突然撒蹄小跑,霍去病随着马蹄节奏起伏,渐渐找到平衡窍门。
拐过料房时他俯身摘了根野燕麦叼在嘴里,那副痞态竟与当年霍仲孺翻墙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日头西斜时,马厩东南角的沙地上多了串蹄印。
霍去病蹲在槐树下,用树枝描摹着蹄印走向。
阿黄歪头看他画出个奇怪的弧形,突然抬起后腿在"阵图"上撒了泡尿。
"这才是好阿黄!
"男孩揉着狗头大笑,"舅父说匈奴人用狼尿标记路线呢!
"暮色里,他腕上那串卫青送的玛瑙链忽地闪过微光,惊得归巢的乌鸦在天空排出个箭矢阵型。
当夜卫少儿给儿子擦洗时,发现他掌心多了道淡金纹路,与原有的赤色弓纹交错成北斗七星状。
窗外忽有流星划过,正在巡夜的老赵看见马厩腾起青光,追风的独眼里竟淌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