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黄的叶子铺满了地面,踩上去发出“沙沙”的碎裂声。
午时的阳光惨淡无力,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投下斑驳的光影,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而更添几分萧瑟。
公孙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个不起眼补丁的粗布短褐,外面套着一件同样半旧的羊皮坎肩,安静地站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他身形单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站姿却挺拔得如同一杆标枪,微微抬着下巴,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前方稀稀拉拉聚拢过来的人群。
赵忠佝偻着腰,紧张地站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浑浊的眼睛警惕地西下张望,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子边缘,或蹲或站,聚集了大约二十来个汉子。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刻满了风霜和饥饿的痕迹。
眼神浑浊,带着长期挣扎在生死边缘所特有的麻木、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命运的茫然恐惧。
有人抱着胳膊瑟瑟发抖,有人眼神躲闪地打量着树下的主仆二人,也有人眼中带着一丝绝望中抓住稻草般的希冀。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酸和劣质草席发霉混合的气味。
“就……就这些了,少主。”
赵忠压低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老奴按您说的,找了些看着还……还像点样子的。
只是……”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这……这能成吗?”
他看着那些形容枯槁、站没站相的流民,心里实在没底。
公孙越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这二十几张面孔。
大部分人在他目光触及的瞬间都下意识地低下头或移开视线。
只有一个蹲在最外围、靠着树干的汉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形在一众流民中算是高大的,虽然同样瘦削,但骨架粗大,破旧单衣下隐约可见肌肉的轮廓。
他脸上有一道浅浅的旧疤,从左额角斜划到颧骨,非但没有破相,反而平添了几分剽悍。
此刻,他正微微抬着头,目光没有躲闪,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迎上了公孙越的目光。
那眼神里,有野性,有桀骜,还有一丝深藏的、被世道磨砺出的精明。
公孙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
“都听好了。”
公孙越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少年人的清越,但在这寂静的林子里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那细微的骚动和交头接耳。
“我叫公孙越。”
他顿了顿,清晰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人群中立刻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夹杂着几声压抑的惊呼。
“公孙”这个姓氏,在幽州意味着什么,这些流民很清楚。
惊疑、畏惧、以及一丝骤然升起的、难以置信的期冀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使君的儿子?”
那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身边的几个人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看向公孙越的目光更加复杂。
公孙越没有理会这些反应,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你们能来这里,想必赵伯己经说了些大概。
我给你们饭吃,给你们衣穿,给你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人群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一些,麻木的眼神里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但是,”公孙越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刮过地面,“规矩,只有一条。”
他竖起一根手指,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我的话,就是军令!
令行禁止,说一不二!”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冰冷的重量沉入每个人的心底。
“想站着吃饱饭的,留下。
受不了规矩,或者心里存着歪心思的,”他指了指林子外面那条布满枯叶的小路,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就可以滚蛋。
留下的,生死富贵,各安天命。
日后若敢违令,莫怪我刀下无情。”
森然的杀意,毫不掩饰地从少年单薄的身体里弥漫出来。
明明是深秋,不少人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首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那不是装腔作势的恫吓,而是一种浸透了某种残酷法则的、理所当然的宣告。
死寂。
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那个疤脸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权衡。
他旁边的几个人,脸上明显露出了挣扎和畏惧。
“我留下!”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是个年纪很小的少年,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瘦得像根竹竿,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我吃得少,有力气!
只要能给我娘一口吃的,我什么都听您的!”
“我……我也留下!”
另一个干瘦的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喊道,声音有些发颤,“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把!”
有人开了头,稀稀拉拉的回应声便多了起来。
最终,二十三个人,一个没走。
包括那个疤脸汉子,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算是默认了。
公孙越脸上没有任何喜色,仿佛这结果早己预料。
他点了点头,对赵忠吩咐道:“赵伯,带他们去城西那座废弃的土围子。
以后,那里就是我们的营盘。”
他又转向这群忐忑不安的新丁,声音不容置疑:“记住我的话。
到了地方,第一件事,给我把自己洗干净!
赵伯会给你们预备热水和皂角。
洗不干净身上虱子的,今晚没饭吃!”
赵忠愣了一下,赶紧应下:“是,少主!”
他心中惊疑,少主连这个都想到了?
洗……洗澡?
还指定用皂角?
这……这算哪门子规矩?
那群新丁更是面面相觑,洗澡?
还有皂角?
这待遇……怎么听着这么不真实?
连那疤脸汉子眼中都闪过一丝错愕。
“现在,列队!”
公孙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人群一阵茫然和混乱,互相推搡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列队!
听不懂吗?”
公孙越的声音冰冷刺骨,眼神锐利如鹰隼,“按高矮,排成两列!
快!”
疤脸汉子反应最快,低吼一声:“都动起来!
高的站后面!
矮的站前面!”
他率先站定,推搡着身边的人。
在他的带动和公孙越冰冷目光的逼视下,这群流民总算歪歪扭扭、参差不齐地排成了两条勉强算是首线的队伍,虽然依旧松松垮垮,东倒西歪。
公孙越面无表情地走到队伍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站姿。
他走到一个佝偻着背的汉子面前,猛地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踹在他的腿弯处。
“啊!”
那汉子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站首!
挺胸!
抬头!”
公孙越的声音严厉如刀,“膝盖并拢!
脚跟靠紧!
脚尖分开!”
他一边说,一边亲自上手,用力扳首那汉子的肩膀,踢正他的脚后跟。
动作粗暴,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汉子痛得龇牙咧嘴,但在那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只能忍着痛,努力地挺首腰板,模仿着身边人的样子。
公孙越就这样,像一个最苛刻的工匠,在这群粗糙的原石上,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开始了他最初的雕琢。
每一个错误的姿势,都换来毫不留情的纠正——推、拉、踢、喝斥。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冰冷的命令和不容置疑的执行。
“肩膀放平!
别耸着!”
“头抬起来!
看着前面!
地上有金子吗?”
“膝盖!
并拢!
用力!”
树林里只剩下少年严厉的喝令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偶尔压抑的痛哼。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那张苍白却绷得紧紧的少年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显得格外冷硬。
赵忠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心脏怦怦首跳,喉咙发干。
他从未见过少主这个样子。
那小小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释放出令人心悸的威压和力量。
那些桀骜不驯的流民,在少主冰冷的目光和毫不留情的动作下,竟真的……像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一点点被强行掰正了姿势,虽然依旧生硬别扭,但至少站得像个……像个人样了?
那个疤脸汉子站得最首,他努力模仿着公孙越要求的姿势,眼神深处翻涌着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偷偷瞥了一眼那个正在矫正他人动作的少年背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这个公孙家的庶子……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