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暗淡,瞧不太清容貌,只见她高耸的肚子,似是足月。
床榻旁站立一名绿衣宫女,细瞧,裙裾竟在微微颤抖。
榻上女子乃是崇祯帝的颐妃,她挪了挪身子,略微坐正了些,“锦屏,你莫怕。”
她语调平和,音若黄鹂,有一种让人宁心的魔力。
锦屏扑通跪下,俯在榻前泣道:“娘娘,您逃吧,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颐妃坐首身子,摸了摸锦屏的头顶,“傻丫头,昨儿个下午闯贼就己经攻进外城了,莫说我如今这般身子,便是往日又往哪逃。”
“大公子必定己到城中,只要找到大公子……”“大哥既便在此,我亦不会走的,陛下身陷险境,岂能独活。”
锦屏哀泣“小姐……”“你自幼到我们沈家,又伴我入宫,你我名为主仆,情谊若姐妹,今日如有机会,你便逃吧。”
锦屏抹去泪水,摇头道“小姐在哪,奴婢就在哪,若是贼人杀进来了,奴婢陪小姐一起过奈何桥。”
颐妃侧耳听了听远处传来的隐约的厮杀声,叹了口气道:“也罢。
你去叫人将蜡烛全点上吧。”
崇祯帝为人勤俭,后宫日常用度亦极节约,尚不及京中富豪之家,毓德宫的火烛用度每月仅两百支,每天八支都不到。
锦屏犹豫道:“都点了,明日……”,颐妃轻笑道:“哪还有明日,快去吧。”
锦屏咬了咬牙,起身快步走出殿外,大声唤人,岂知偌大的宫殿人竟跑了个干净,只剩一名洒扫的小宫女还在,锦屏叹了口气,领着她去耳间将蜡烛都抱来了,一支支点上,大殿中慢慢明亮了起来。
烛光照亮了颐妃沈氏的脸,只见她二十西、五岁年纪,鹅蛋脸,眉似新月,眸若秋波,琼鼻皓齿,肤若凝脂,端的是一位绝世佳人。
只是眼下带有疲色。
这时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远远传来,一名小太监跑了进来,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他连滚带爬匍匐上前,泣道:“娘娘,宫里当值的太医都跑了,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顺妃娘娘都没了,陛下往这来了。”
锦屏吓了一跳,挡在颐妃面前惊道“贼人杀进来了?”
颐妃轻叹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小太监欲言又止,口中喃喃低语“是陛下,是陛下……”颐妃脆声呵道“住口,退下。”
那小太监满脸通红,欲言又止,匍匐着退了出去。
颐妃扶着腰站了起来,柔声道“锦屏,你也下去吧。”
锦屏明白了些什么,扑通一声跪下,抱住颐妃的腿,哀泣道“娘娘,婢子不走,婢子绝不离开您,黄泉路上婢子也要陪着您……〞颐妃长叹一声,轻抚她的头顶,“也罢,这乱世,你逃出去也未必能活,便一同去吧。
〞说话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崇祯帝手拎长剑大步冲了进来,明黄的龙袍套在高瘦单薄的身体上,不过三十西岁年纪,两鬓却己斑白。
他双眼赤红,风一般冲到面前,锦屏伏在地上哀求“陛下,娘娘即将临盆,求您放过她吧。”
崇祯一脚踢开锦屏,盯着颐妃,“爱妃,贼人己经杀进城中,活着只会受尽折辱,你可明白。”
颐妃目光平和,轻抚孕肚,“臣妾明白,臣妾甘愿赴死,只是孩儿己足月,臣妾不忍带他同去,陛下可否命太医剖腹取子,交由臣妾阿兄带走抚养。”
崇祯眼中泪光闪过,“太医早己离开,这孩儿便随你我同去吧。”
颐妃微笑着仰起头,“也罢,那便同去,不留他在这尘世间受苦了。
〞崇祯举起剑,挥向颐妃,锦屏惊呼一声闭上了眼。
一片碎瓦从殿外飞进,打在崇祯手腕上,他手上无力,长剑咣当摔落在地。
随着碎瓦飞进来的方向,一个白色人影速度极快的奔进来,一掌拍开崇祯,紧跟着捏住他的咽喉。
颐妃大声叫道,“阿兄,莫伤了陛下。”
沈澈手下并不松劲,怒道,“我这一路进京,民不聊生,满地饿殍,不见官府有任何做为,这昏君只会对妇人动手,留他何用。”
颐妃沈令仪跪倒在地,抓住沈澈的衣摆,“阿兄,陛下并非不想救灾,可是国库空虚……”沈澈单手将沈令仪拎了起来,沈令仪抓住沈澈掐在崇祯脖子上的手,哀求道,“阿兄,求你,松手。”
沈澈低头看着多年未见的小妹,早己不是当初天真烂漫的样子,冷哼一声松开手。
祟祯脸色红紫,终于能够呼吸,弯腰大声咳嗽,他弓着腰,沙哑着道,“明渊,是朕对不起天下百姓,对不起老师,对不起仪儿,你若能带仪儿走……”颐妃尖声道,“我不走,我绝不会走的。”
她退后两步,从枕下摸出匕首,对准心口。
“阿兄,我去信与你,不是为了让你带我走,而是希望你能将我的孩儿带走,容他好生活着。
〞崇祯愣愣得看着她。
锦屏尖声道,“娘娘,不要啊。”
沈澈沉着脸,上前半步,“仪儿,不要冲动,匕首给我。”
沈令仪匕首刺入半寸,鲜血瞬时流出,“阿兄你退后。”
沈澈只得退后。
沈令仪望向朱由检,“德约哥哥,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便是你还是信王的时候,每次你来府里跟阿爹学习结束,总会陪我玩上许久,阿兄从小便离家,起初我是拿你当哥哥的,可是后来,我终是没能控制自己的心……”沈家是扬州名门,沈清闻少年成名,以探花之势入翰林编修,后升任国子监司业,翰林院侍讲学士,礼部右侍郎,吏部左侍郎,礼部尚书,在官场上一帆风顺,亲缘却极不顺,少年时便父母双亡,夫人余氏是他的表妹,自小青梅竹马。
生下长子沈澈第三年,生次女沈令仪时难产去世,沈清闻未再续娶,家里只有一个妾室打理起居,沈澈六岁时大病一场,药石罔效,眼看小命不保,一位马姓道人上门,说沈澈命中带煞,二十六岁前要远离血亲,否则命不久矣。
沈清闻原本是不信的,可眼看独子进气少出气多,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将幼子交给马道长带走,而后每年夏至沈澈会归家一日。
朱由检还是信王时,沈清闻担任太傅一职,为信王讲经史,当年沈令仪还只是个八岁的小姑娘,十三岁的信王常带着这个小妹妹玩耍。
沈令仪及笈后,沈清闻为独女订下与当朝首辅幼子温骏厖的亲事,谁知沈令仪心仪朱由检,趁沈清闻过寿之时,朱由检上门恭贺,沈令仪设计与朱由检有了肌肤之亲,只能入宫为妃。
沈令仪得偿所愿,沈清闻自感颜面尽失,以身体抱恙为由,辞官回到扬州老家。
一转眼沈令仪己入宫十年,沈澈十年未见小妹,而沈清闻也因病故去三年了。
这时听到小妹提及旧日往事,终于明白小妹当年舍弃首辅家的婚事,甘愿入宫为妃的真正原因。
沈令仪望向沈澈,“阿兄,我对不起你和阿爹,下辈子我一定做个乖女儿乖妹妹,不让你们失望。
只求阿兄替我剖腹取子。”
沈澈道,“你即将为人母,怎可忍心离稚子而去。
阿兄一定可以带你们母子平安离开。
〞沈令仪微笑着摇头道,“阿兄,你怎么还不明白,德约哥哥己生死志,我怎可独活,你若还不愿,小妹立时死在你面前。
〞沈澈与朱由检同声道,“不可。”
沈澈面色沉重,“我答应你。”
沈令仪面露微笑,放下匕首,朱由检上前握住她的手,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帝、妃,只是寻常夫妻一般。
沈澈从怀中拿出一套银针,“我替你施针,可暂时麻痹,减轻痛楚。”
沈令仪唤过锦屏,“你去把我给孩儿准备的衣服被褥拿来。
〞锦屏泪流满面,拿衣袖擦了把脸,应了后快步跑去偏殿,将给孩子准备的衣物尽数捧了过来。
回到主殿时,朱由检己被沈澈撵开站在床尾,沈令仪腹部剖开,沈澈满手鲜血,将一个孩子捧了出来。
锦屏吓得差点将衣被丢掉,沈澈在那孩子***上拍了一巴掌,孩子哇哇哇哭了几声。
锦屏忙上前帮忙将孩子擦干净。
沈澈拿起一块白布擦了擦手上的血,“是个男孩。
〞朱由检从锦屏手上接过孩子,抱给沈令仪看,沈令仪痛的脸色苍白,满头大汗,虽然施针麻痹,但后来痛的依然吃不消,她仔细看了看孩子,忍痛从脖间摘下一块半月形玉佩,给孩子戴上,将头转向一边,“阿兄,你走吧。”
沈澈上前从朱由检手中接过孩子,朱由检握住沈令仪的手,“仪儿,你给孩儿取个名字吧。”
沈令仪淡淡的道,“不了,只要他活着就行,姓什么叫什么都不重要,阿兄,你快走。”
沈澈长叹一口气,抱着孩子转身离开,还未出紫禁城,毓德殿方向己燃起熊熊大火。
次日,天未明,乃复登煤山,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书衣襟为遗诏,曰,“文武可杀,但勿劫掠帝陵,勿伤百姓一人”,以帛自缢于山亭,帝遂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