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前的三棵法国梧桐开始落下第一片黄叶，打着旋儿飘进二楼敞开的窗户，轻轻落在舒雨的英语课本上。
"又开始了。
"同桌林小满用圆珠笔戳了戳那片叶子，"梧桐树精今年盯上你了。
"舒雨用食指按住叶柄，阳光透过叶脉在她手背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她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是这些金黄的落叶，曾经落在一个男生的肩头——那个转学来又很快离开的男生，叫什么名字她己经记不清了。
青春期的记忆总是这样，像被水浸过的铅笔字迹，越是用力回想，越是模糊不清。
教室后门传来一阵骚动。
班长陈默抱着一摞新练习册进来，身后跟着班主任李老师和一个个子很高的陌生男生。
"安静。
"李老师敲了敲讲台，"这是新转来的白知同学。
"舒雨抬起头。
站在讲台上的男生穿着略显宽大的校服，袖口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他没有做自我介绍，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像一棵还没学会弯腰的新竹。
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让人看不清表情。
"你就坐第三排靠窗那个空位吧。
"李老师说。
白知穿过教室时，舒雨注意到他的影子在地板上移动的样子很特别——不是完整的一块，而是被窗格分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状，像老式电影胶片。
他的脚步声很轻，却意外地有存在感，像是某种频率特殊的声波，让周围的空气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听说他爸爸是植物学教授。
"林小满凑过来小声说，"从省城转来的。
"舒雨没有回应。
她正看着白知把书包放进课桌的动作——他先取出一本包着牛皮纸的书，轻轻放在桌角，然后是铅笔盒，最后是一个磨得很旧的铁质水壶。
每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谨慎，仿佛那些不是普通的文具，而是需要小心安置的珍贵标本。
下课铃响起时，舒雨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上多了一幅小画——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用铅笔勾出了梧桐叶的轮廓，叶脉间还写满了"白知"两个字。
她慌忙合上本子，却听见身后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
白知站在她座位旁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文件夹。
"同学，"他的声音比想象中要低沉，"刚才发下来的物理讲义，你漏了一张。
"舒雨接过文件夹时，闻到了很淡的墨水味，还有某种类似雨后青苔的气息。
她注意到白知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食指指腹有一小块墨迹，像是长期握笔留下的印记。
"谢谢。
"她说，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轻咳。
白知点点头，转身走开。
舒雨看着他回到座位，从书包侧袋取出水壶喝了一口，喉结在阳光下上下滚动。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飘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课桌上。
白知没有拂开它，而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缘，那个瞬间，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笑意。
放学时下起了小雨。
舒雨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屋檐下，看着同学们撑开五颜六色的伞涌入雨幕。
林小满挤过来，把伞往她这边倾斜："一起走啊，发什么呆呢？
""你先走吧。
"舒雨说，"我等雨小一点。
"人群渐渐散去。
舒雨看见陈默冒雨跑向自行车棚，看见文艺委员苏雯和几个女生挤在一把大伞下有说有笑，也看见白知独自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把深蓝色的折叠伞，却没有撑开。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发梢，他却浑然不觉似的望着远处的梧桐树。
"你不打伞吗？
"舒雨鼓起勇气问道。
白知似乎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他转过头，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下来，像一串细小的玻璃珠。
"伞坏了。
"他举起那把伞，指了指某个松动的关节。
舒雨低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印着向日葵的折叠伞："这个借你。
"白知没有立即接过。
他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刘海和校服袖口，突然说："你家住哪个方向？
""啊？
""如果顺路的话，"白知指了指她手里的伞，"可以一起走。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
舒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在雨滴敲打梧桐叶的节奏里，分不清哪个更响亮。
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点点头，然后看着白知修长的手指按下伞柄上的按钮，"啪"的一声，那朵盛开的向日葵遮住了他们头顶的天空。
他们并肩走进雨里时，舒雨注意到白知的步伐很慢，像是在配合她的步调。
雨水在伞面上敲打出细密的鼓点，她闻到白知身上那股青苔的气息更浓了，混合着雨水的清凉，让她想起小时候去过的山间小溪。
"你叫什么名字？
"走到第二个路口时，白知突然问道。
"舒雨。
"她说，"舒服的舒，下雨的雨。
"白知停下脚步。
雨变小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漏下来，照在他的侧脸上。
"很适合你。
"他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安静的名字。
"舒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低头看着积水中的倒影——两个模糊的身影靠得很近，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一片梧桐叶漂过来，打碎了那个画面。
"我家到了。
"白知在第三个路口停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灰色公寓楼，"伞你拿去吧。
"舒雨接过伞时，他们的手指又碰在了一起。
这次她没有躲开。
白知的手很凉，但触碰的瞬间却像有电流穿过，让她从指尖一首麻到心脏。
"明天见，舒雨。
"白知说完转身走进雨中，没有奔跑，依然是不紧不慢的步伐，仿佛这场雨与他无关。
舒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模糊在雨幕里。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画着梧桐叶的那页——"白知"两个字己经被她无意识地描了很多遍，笔画深深地刻进纸纤维里。
雨停了。
阳光重新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舒雨深吸一口气，撑开那把向日葵伞，发现伞骨上挂着一片小小的银杏叶书签，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谢谢你的阳光。
"她抬起头，看见远处公寓楼的某个窗口，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站在窗前。
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她知道，那一定是白知在看着这边。
阳光照在玻璃上，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正好连接了她所在的位置和那个窗口。
回家的路上，舒雨走得很慢。
她想起林小满早上说的话，想起陈默发讲义时不耐烦的表情，想起苏雯和女生们的笑声，也想起白知安静的眼睛。
这些碎片像梧桐叶一样在她脑海中旋转，最后定格在那个被雨水打湿的、站在台阶上的身影上。
青春或许就是这样——由无数个看似无关的瞬间组成，却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显露出它隐藏的图案。
就像阳光透过树叶投在地上的光斑，看似杂乱无章，但只要你站对角度，就能看见其中蕴含的完整画面。
舒雨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但此刻，她握紧了伞柄上那片银杏叶书签，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秋天或许会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