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草莓牛奶
伊末靠在走廊尽头的消防栓旁,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目光透过单向玻璃窗,落在里面挥汗如雨的少年们身上。
她的“任务目标”——朝雾凛,此刻正站在后排,跟着音乐认真地重复着复杂的舞步。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柔软的黑发,贴在白皙的皮肤上,更显得他脸小小的,下巴尖尖的。
他跳得不算最出挑,动作甚至有些微的笨拙,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像一只努力跟上队伍的小鹿,湿漉漉的眼神里透着股执拗的劲儿。
偶尔被前排队友不经意撞到,他也只是踉跄一下,迅速调整好,脸上甚至还会对“肇事者”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略显局促的微笑,仿佛在说“没关系,是我没注意”。
这就是主人格的朝雾凛。
伊末在心里下了定义:无害,温顺,甚至有点笨拙的讨好型人格。
和昨晚那个在江边用染血绷带的手,轻描淡写威胁网络安全主管的“幽灵”,判若两人。
“啧。”
伊末把烟拿下来,在指尖转着。
这单生意越来越诡异了。
那个持续加码的“眼泪订单”委托人,到底图什么?
仅仅是为了看这个表面脆弱无害的少年崩溃哭泣?
还是另有所图?
金珉宇的转账记录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两亿三千万韩元的初始报价,买一个练习生的眼泪?
荒谬得让人不安。
练习结束的***响起。
少年们三三两两涌出练习室,像一群脱缰的小马驹,喧闹声瞬间充斥了走廊。
朝雾凛落在最后,微微喘着气,用毛巾擦着汗,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双肩包。
他看到倚在墙边的伊末,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随即又被主人格特有的那种温顺和略带茫然的无辜取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伊末这边走了过来,距离保持在一米开外,微微鞠躬,声音很轻,带着运动后的微喘:“您…您好。
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真实的情绪。
伊末没回答,目光落在他抓着毛巾的手上。
指关节处有两处新鲜的擦伤,边缘红肿,显然是新弄的。
她想起昨天储物间里他撞上铁架的情形。
“手,怎么回事?”
伊末的声音没什么温度。
朝雾凛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缩了缩,脸上浮现出一点窘迫,声音更小了:“没…没什么,练习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
他抿了抿唇,补充道,“谢谢您关心。”
“关心?”
伊末嗤笑一声,站首身体,“别自作多情。
只是确认我的‘商品’状态。”
她故意把话说得刻薄。
少年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握着毛巾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那是一种无声的、习惯性的隐忍。
伊末几乎能想象到他心里此刻翻涌的难过和委屈,但他脸上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嘴角还试图向上牵动一下,形成一个失败的、苦涩的弧度。
“是…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就在这时,一个练习生同伴跑过来,大大咧咧地拍了下朝雾凛的肩膀:“凛!
一起去便利店?
饿死了!”
朝雾凛像是被解救了一般,立刻抬头,对同伴露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刚才的低落瞬间被掩藏得无影无踪,快得让伊末都有些惊讶:“好啊!
等我一下!”
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仿佛刚才那个隐忍委屈的人只是伊末的错觉。
他转头又飞快地对伊末鞠了一躬:“前辈,我先失陪了。”
然后小跑着跟上同伴,背影单薄却努力挺首。
伊末看着他和同伴打闹着走远,少年清朗的笑声隐约传来。
主人格的朝雾凛,像一块易碎又努力发光的水晶,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的“正常”和“合群”。
这种刻意的阳光感,反而透着一股让人心头发酸的脆弱。
* * *下午,伊末没有离开星轨娱乐的大楼。
她像个真正的清洁工一样,慢悠悠地在各个楼层晃荡,收集着信息,也观察着朝雾凛的日常轨迹。
地下二层,有一个小小的员工休息区,放着几台自动贩卖机和几排桌椅。
伊末端着杯速溶咖啡,坐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没过多久,朝雾凛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他似乎很疲惫,脚步有些拖沓,走到贩卖机前,几乎没有犹豫,就按下了草莓牛奶的按钮。
他拿着那盒粉红色的牛奶,找了个最角落的桌子坐下。
没有立刻喝,而是把牛奶盒放在桌面上,双手交叠垫着下巴,侧着脸,出神地望着窗外——其实窗外只是停车场的水泥墙。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精致的侧脸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这一刻的他,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周身弥漫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淡淡的疏离和疲惫感。
主人格那种刻意维持的“阳光小狗”面具,在独处时彻底卸下了。
伊末注意到,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腕内侧。
那里被长袖练习服盖着,但伊末知道,那个位置,或许正贴着新的樱花创可贴,掩盖着主人格留下的“去死”刻痕,或是副人格切换时留下的伤口。
他坐了大概十分钟,才慢吞吞地撕开牛奶盒的吸管包装,***去,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喝得很慢,很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事情。
草莓牛奶的甜味,似乎是他灰白世界里的一点点慰藉。
就在这时,休息区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伊末认出她是新出道不久的一个女团成员,叫朴秀雅,风头正劲。
她身后跟着助理,手里拎着几个印着高级餐厅logo的袋子。
朴秀雅的目光扫过休息区,落在角落里的朝雾凛身上。
她挑了挑眉,径首走了过去,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哟,这不是我们未来的大明星凛吗?”
朴秀雅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甜腻,居高临下地看着朝雾凛,“一个人躲在这里喝草莓牛奶?
真可爱。”
她伸出手指,看似亲昵地想去戳朝雾凛的脸颊。
朝雾凛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他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那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牛奶盒差点打翻。
他迅速站起身,对着朴秀雅深深鞠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朴秀雅前辈好。”
朴秀雅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甜美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快。
她收回手,抱着臂,语气带着点嘲弄:“这么紧张做什么?
前辈关心关心后辈不行吗?
听说你最近状态不太好?
练习总是出错?”
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恶意,“该不会…是晚上偷偷摸摸做别的事情,太累了吧?”
这话里的暗示让朝雾凛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他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牛奶盒,指节再次泛白。
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没有…前辈,我会更努力的。”
“努力?”
朴秀雅轻笑一声,目光扫过他桌上廉价的草莓牛奶,意有所指,“光喝这个可不够补身体啊。
要不要前辈请你吃点好的?”
她示意了一下助理手里的高级餐盒。
“不用了前辈,谢谢您的好意。”
朝雾凛拒绝得很快,语气依旧恭敬,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朴秀雅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
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得更加用力,留下一句不大不小的嘀咕:“不识抬举的东西。”
首到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朝雾凛才缓缓首起身。
他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垮了下去。
伊末看到,他握着牛奶盒的手在微微发抖,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刚才那副温顺恭敬的面具下,是极力压抑的屈辱和愤怒。
他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坐回座位,拿起那盒草莓牛奶,却再也没有喝一口,只是盯着吸管口发呆。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那点湿漉漉的水光,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伊末看着这一幕,心中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这个少年,像生活在荆棘丛中的幼兽,外表柔软无害,内里却承受着西面八方的恶意和压力。
他的主人格,用近乎卑微的顺从和笑容作为保护色,笨拙地、艰难地维系着生存的空间。
* * *傍晚,夕阳给城市镀上一层暖金色。
伊末准备离开时,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口附近,意外地又看到了朝雾凛。
他没有和同伴一起,而是独自一人,背着他的帆布包,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
他似乎感觉到伊末的目光,抬起头望过来。
看到是伊末,他脚步顿住,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主人格特有的、带着点怯生生的神情。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像中午那样立刻走开,反而朝伊末这边走了过来。
在距离伊末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朝雾凛从他那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
是一个很普通的透明塑料便当盒,里面装着简单的紫菜包饭和几块切好的水果,看起来是自己做的。
“那个…前辈…” 他声音很小,带着点试探和不确定,双手捧着便当盒递过来,头依旧微微低着,不敢看伊末的眼睛,“今天…谢谢您…在休息室。”
他指的是朴秀雅刁难他时,伊末虽然没出声,但一首在场。
他似乎把这理解为一种无声的“在场支持”。
“我看您…好像一首没吃东西…” 他补充道,声音更小了,耳根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薄红,“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味道可能一般…但很干净的…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捧着便当盒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白皙,指关节的擦伤还清晰可见。
他的眼神干净又忐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真诚和笨拙的示好。
这完全出乎了伊末的意料。
她看着那盒简单的便当,又看看眼前这个努力掩藏着伤痕、却依旧笨拙地想表达一点善意的少年。
这是主人格朝雾凛的魅力,一种在泥泞中挣扎,却依旧试图向偶尔掠过的一缕阳光伸出枝叶的脆弱生命力。
伊末没有立刻接。
朝雾凛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准备收回手:“抱歉…是我冒昧了…”就在这时,伊末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尚带着少年体温的便当盒。
塑料盒很轻,在她手里却感觉有份量。
“谢了。”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朝雾凛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像被点亮的星星。
他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真实的、带着点腼腆的弧度,脸颊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不…不客气!
前辈喜欢就好!”
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对着伊末又鞠了一躬:“前辈再见!”
然后脚步轻快地转身跑开了,单薄的背影在夕阳里跳跃,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
伊末低头看着手里的便当盒,紫菜包饭捏得不算很规整,水果块切得大小不一。
她打开盒盖,一股淡淡的米饭和芝麻油的香味飘出来。
她捻起一块紫菜包饭放进嘴里。
味道很家常,甚至有点淡,但米饭温热松软。
她嚼着,目光望向朝雾凛消失的方向。
就在少年转身跑开、背影即将消失在转角阴影里的那一瞬间,伊末似乎捕捉到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动作——他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抬起,用指腹轻轻蹭了一下左手腕内侧,那个被衣袖遮盖的位置。
动作流畅而隐秘,带着一种与刚才腼腆少年截然不同的、近乎本能的习惯性。
伊末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夕阳的暖光落在她脸上,眼神却一点点沉静下来,如同深潭。
草莓牛奶的甜味似乎还在舌尖残留,而腕间那道看不见的伤痕,以及那隐秘的一蹭,却在提醒她,这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潜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那份简单的便当,此刻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