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夜埋骨
顾无妄跪在泥泞里,浑身湿透,手指冻得发僵。
他盯着阿姐的尸体,喉咙里哽着一团酸涩,像是吞了块烧红的炭。
——她不能就这样躺着。
——不能像爷爷那样,连最后一面都没能好好看。
他咬着牙,伸手抓住阿姐的肩膀,想把她拖起来。
可她的身体比想象中沉,湿透的衣衫黏在皮肤上,拖拽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声,像是皮肉在抗拒分离。
“阿姐……我带你进去。”
他低声说着,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火燎过。
一步,两步,三步……他的腿发软,膝盖磕在门槛上,疼得眼前发黑。
可他没松手,只是死死攥着阿姐的衣袖,指节泛白。
——不能松手。
——松手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屋内潮湿阴冷,但至少比外面干净些。
角落里有一张勉强还算完整的木床,被褥己经被雨水浸透,但木板没烂。
顾无妄把阿姐小心地放上去,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她。
“没事的……没事的……”他自言自语,声音发抖,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爷爷没了,可至少……阿姐还在。
——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他扯下自己还算干燥的里衣,浸了雨水,一点点擦拭阿姐的脸。
血污混着泥水,在布料上晕开暗红的痕迹。
她的皮肤冰凉,但触感柔软,不像爷爷临终时那样枯瘦如柴。
顾无妄的手指颤抖着,擦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像活人一样。
——如果忽略那道横贯脖颈的刀痕的话。
“阿姐……我给你换件衣服。”
他在屋内翻找,终于从角落里翻出一件还算干净的粗布衣裳,褪了色,但没破。
顾无妄捧着那件粗布衣裳,手指微微发抖。
阿姐的手臂僵首地横在胸前,肘关节像被铁水浇铸过一般,纹丝不动。
他试着将袖子套上去,可布料刚碰到指尖,就被硬邦邦的指骨顶住,怎么也穿不进去。
"阿姐……你、你放松些……"他声音发颤,像是哄孩子似的,手指轻轻掰着她的腕骨。
可尸体的僵硬远超他的力气,指节"咔"地一声轻响,衣袖还是卡在手腕处,再也推不上去。
顾无妄的呼吸急促起来。
——为什么连这件事都做不好?
——为什么连件衣服都穿不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眼眶发烫,视线模糊了一瞬,又被他狠狠眨去。
"求你了……阿姐……"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手指用力到发白,像是要把那僵硬的关节捏碎。
“对不住……对不住……”他低声喃喃,眼眶发烫,却流不出泪。
——动啊。
——你动一下啊!
就在这一瞬间,阿姐的手指突然微微一颤。
顾无妄僵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只青白的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缓缓地……弯曲了一寸。
衣袖"嗤"地一声滑了进去。
"……阿姐?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阿姐没有回应。
她的手臂依然僵硬,可方才那一瞬的松动,却真实得不容忽视。
顾无妄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
——凉的。
——但刚才,确实动了。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捧起另一只袖子。
这一次,他不再蛮力硬拽,而是将手掌轻轻覆在阿姐的肘关节上,五指微微收拢。
——动。
他在心里默念。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
可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阿姐的手臂忽然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缓缓向内折了半分——刚好够他将衣领拉过肩头。
顾无妄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你能听见我?
"无人应答。
只有窗外渐弱的雨声,和布料摩擦的细微响动。
他一点点将衣服穿好,手指所过之处,那些僵硬的关节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抚过,短暂地松动了片刻,又恢复如常。
系好最后一根衣带时,顾无妄的掌心全是冷汗。
看着床上穿戴整齐的阿姐,月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竟显出几分安详。
——爷爷走的时候,他连一件像样的寿衣都没能给他。
——现在,至少能让阿姐体面些。
他退后两步,怔怔地看着床上的阿姐。
突然令他胃部一阵痉挛,可随之涌上的,却是一种近乎扭曲的安心。
"阿姐……"他轻声唤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触碰尸体时的冰冷触感。
月光从破败的窗棂间漏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像是睡着了。
顾无妄缓缓蹲下,额头抵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阿姐……”他闭上眼,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
——如果这是梦,就别让他醒。
——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夺走自己的“亲人”。
他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想喘口气,一片血红却又在眼底浮现。
他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向一旁倒去。
泥水溅在脸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这时他才注意到,整个村子都浸泡在血水里。
七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泞中,最远的那具是个白发老人,胸口插着半截断箭,浑浊的眼睛还睁着。
顾无妄的胃部一阵绞痛。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抓着一旁的水缸首起身来,却在俯身时与之对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小小的身体己经僵硬,就在水缸中,绝望地瞪着双眼。
"呕——"他跪倒在地,干呕起来。
喉咙***辣的疼,像是又被塞进了焚化炉。
恍惚间,他看见自己的手掌在雨水中泛着不正常的红,皮肤下仿佛还跳动着火焰。
缓了许久,顾无妄才回过神来,摸过一旁的盖子,皱着眉头盖住那绝望的双眸。
顾无妄站在屋外,冷风裹着血腥味灌进鼻腔。
雨停了,可村子却像是浸在血泊里。
泥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尸体,有的被砍断了脖子,有的胸口插着箭矢,还有一个妇人至死都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不过五六岁,后脑勺被马蹄踏得凹陷,黑红的血凝在稀疏的发间。
顾无妄的胃猛地抽搐,他弯腰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得埋了他们。
——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曝尸荒野。
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向最近的尸体。
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眼睛瞪得极大,嘴角还凝着黑血。
顾无妄伸手想合上他的眼睑,指尖刚碰到皮肤,耳边突然炸开一声嘶吼:"马匪——!
畜生——!
""!
"他猛地缩回手,那声音却消失了。
——幻听?
顾无妄喘着粗气,盯着老汉青白的脸看了半晌,终于咬牙抓住他的肩膀,往村后的荒地拖。
尸体比想象中沉,拖行时在泥地上犁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顾无妄的指甲缝里塞满泥血,掌心被老汉的衣料磨出血痕。
每走几步,他都能听见细碎的私语:"我家囡囡才七岁……""柿饼还在……在灶台下面……""报仇……要报仇……"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从很深的井底传来。
顾无妄死死咬着牙,指甲抠进泥土里,硬是刨出一个浅坑。
"入土为安……"他哑着嗓子说,把老汉放进去,"都……都过去了。
"黄土洒在老汉脸上时,那些声音忽然弱了下去。
顾无妄跪在坟前,突然想起火葬场的焚化炉——爷爷的骨灰,是不是也这样被一捧捧盖住,再也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机械地挖第二个坑。
这次是个年轻女人,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
顾无妄用破布裹住她的伤口,耳边立刻响起凄厉的哭嚎:"我的孩子!
他们还我的孩子!
""嘘……"他无意识地拍着女人的肩,像哄阿姐那样,"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黄土掩到胸口时,哭声变成了微弱的哼唱,像是摇篮曲。
等最后一捧土盖住她的脸,一切归于寂静。
顾无妄浑身发抖,却不敢停。
他一具接一具地埋,每埋一个,耳边的"遗言"就少一句。
到后来,他的指甲翻裂,指尖血肉模糊,可那些声音反而成了支撑——至少还有人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
至少还有人听得见。
埋到第七具时,月亮己经西沉。
顾无妄瘫坐在新垒的坟堆旁,掌心朝上摊开——那里结着厚厚的血痂,混着泥灰,像是烧焦的皮肤。
他忽然想起焚化炉里最后看见的景象:自己的手在烈焰中蜷缩,碳化,和爷爷的遗骨缠在一起。
而现在,这双手正在异世的泥土里,埋葬素不相识的亡魂。
夜风吹过坟头,草叶沙沙作响。
天地归为黑暗,顾无妄终于安葬了所有村民。
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小屋,看见阿姐还安静地躺在床上。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顾无妄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蹲下,轻握起阿姐的手覆在脸上,冰冷的肌肤好似有了温度,令人心安。
在疲惫与思念中睡去,童谣,似乎又有了声音。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