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考古系三年级生踮着脚,指尖堪堪触到顶层书架边缘,铜框眼镜滑到汗津津的鼻尖,袖口还沾着上周在周口店挖化石时蹭上的赭色黏土,此刻己干结成地图般的纹路。
“民国十九年合订本...”他对着霉味呛人的《申报》堆咳嗽两声,从怀里掏出块巴掌大的铜镇纸——那是他去年在潘家园淘的汉代规矩镜残片改的——用力压住翻卷的报纸边角。
忽然有细沙从报纸夹缝簌簌而落,在阳光里闪着微小的金光。
头版蒋中正汉口行营的大幅照片旁,一则巴掌大的边栏新闻标题灼痛他眼睛:“斯文赫定探险队于罗布泊发现移动古城,疑为精绝国遗迹”。
煤油灯芯“啪”地爆出个灯花,青烟袅袅升起,恰好映亮报道里夹着的一页泛黄信笺复印件。
方远声的指尖顿在瑞典人潦草的中文批注上:“...佛塔西壁现双鱼交尾图腾,鱼目嵌赤玉,与玄奘《大唐西域记》所载精绝王室婚契特征吻合...”他猛然想起月前在文玩鉴赏课,林月蓉襟口总挂着的那枚青玉佩,鱼尾处也有三道波浪形刻痕,像被风吹皱的沙漠。
“方少爷又在和蠹鱼抢食?”
裹着蜜瓜甜香的吴侬软语惊得他手肘撞翻墨水瓶。
蓝黑墨水顷刻在胡适新诗专栏上洇开,染透了“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墨迹漫成朵怪异的黑牡丹。
林月蓉斜倚着哥特式石柱,***尔刺绣石榴纹头巾下,十六股掺银丝的小辫随笑声颤动如流苏。
这从上海圣玛利亚女中转来的插班生,今日竟穿了北平罕见的艾德莱斯绸罩衫,靛蓝底子上旋着葡萄紫的涡纹,腰间鹿皮囊坠着的七枚小银铃叮咚作响,每只铃舌都刻着米粒大的骆驼。
“劳驾掌掌眼。”
她指尖一挑,颈间丝绳应声而断,那枚青玉佩划着弧线抛过来。
方远声慌忙用长衫下摆兜住,羊脂玉在秋阳里泛着暖光,鱼眼处两点朱砂沁红得妖异。
当他用德国蔡司放大镜对准鱼鳃时,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发丝细的凹痕里,竟蜷曲着三行失传三百年的佉卢文字!
“精绝...城门...朝北斗...”他喃喃念出第一行,铜座钟突然“当”地敲响十二下,声浪震得窗棂外百年银杏金叶纷飞如雨。
正要细辨第二行“火浣布裹尸者入”时,余光瞥见古籍修复室的门缝里卡着半截灰鼠皮袄下摆——琉璃厂专给日本人销赃的“灰皮陈”,左脸那道蜈蚣疤正贴在磨砂玻璃上蠕动。
“小心!”
林月蓉的高跟漆皮鞋“咔”地碾过满地报纸,绣缠枝莲的杭缎手帕凌空甩出,正罩住从门缝刺进来的黄铜烟枪头。
方远声这才闻见甜腻的芙蓉膏味道混着陈年纸霉味,后颈顿时沁出冷汗。
他抓起玉佩拽着姑娘胳膊钻进善本书库的樟木门,背后传来硬木屐踏在松木地板上的“踢踏”声,又快又急。
两人从西侧小门滚进呛人的秋风里,正撞见穿灰布短打的校工老周扫银杏叶。
黄包车夫们蹲在铸铁路灯杆下啃驴肉火烧,车把上挂的赛璐璐风车哗啦啦转出红绿光晕。
林月蓉突然扯散辫子,银铃铛全撸下来塞进方远声的铜砚台盒:“前门大街瑞蚨祥的幌子底下碰头!
三刻钟不到侬就自家先跑!”
最后半句到底是漏出点上海腔。
方远声抱着咣当作响的盒子钻进辆漆皮剥落的洋车,车帘上“礼和洋行”的烫金字蹭着他耳朵发痒。
路过打磨厂胡同口时,瞥见灰皮陈的马仔“刀条脸”正给戴圆框眼镜的日本浪人点烟,三井株式会社的鳄鱼皮公文包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包角沾着点新鲜的红胶泥——宛平城外卢沟桥特有的土色。
他在荣宝斋描金匾额下等了半盏茶功夫,冰糖葫芦草靶子突然撞了他后腰。
“先生蹭蹭光!”
扎红头绳的小贩挤眉弄眼,草靶缝隙夹着片撕下的《小实报》,“穿葡萄紫袄子的姑娘在萃文阁淘澄泥砚呢,刚被个刀疤脸堵了门!”
方远声冲进萃文阁时,樟脑味混着山西老陈醋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月蓉正捏着块铜绿斑驳的“汉镜”,指尖丹蔻戳着模糊的夔龙纹:“掌柜的,这镜子砂眼比阿拉爷叔的烟枪嘴还多,明朝辰光勿晓得值几钿?”
她突然改用蒙古话混着***尔语,“***原上的阿塔说,真的汉镜敲起来像泉水叮咚...”八字胡掌柜的喉结动了动,棉布帘“唰”地被挑开。
灰皮陈探进半个身子,蜈蚣疤在阴影里蠕动:“林小姐好兴致啊。”
林月蓉突然踮脚凑近掌柜,银铃耳坠擦过对方油亮的鬓角:“后门茅房顶的瓦松该修了,昨夜野猫打架,掉下好些个东洋‘金蝙蝠’烟***呢。”
掌柜脸色骤变,“汉镜”哐当砸在玻璃柜上。
趁这空当,方远声闪身躲进博古架后的《三希堂法帖》拓片堆里。
刀条脸刚跨过门槛,林月蓉突然旋身甩开石榴红罩衫,艾德莱斯绸旋成一片炫目的蓝紫色漩涡。
“哎呦喂!”
她高跟鞋故意踩中刀条脸的千层底,整个人像风中芦苇倒向多宝格。
满架仿官窑瓶罐应声摇晃,最顶层的嘉靖五彩鱼藻纹大罐倾斜欲坠!
“我的嘉靖爷!”
掌柜魂飞魄散扑过去抱罐子。
刀条脸被撞得踉跄,腰间鼓囊囊的褡裢散开,滚出几枚带新鲜泥痕的青铜箭镞——箭尾还粘着半片干枯的胡杨叶。
门外浪人低喝“八嘎”,手己按上腰间的南部十西式手枪。
方远声抓起鸡毛掸子猛捅天花板。
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迷了浪人金丝眼镜。
趁这当口,他拽起林月蓉就从后门窜进堆满废弃碑帖的窄巷。
身后传来掌柜的哭嚎和瓷器碎裂声,混着浪人愤怒的日语:“支那猪!
玉佩を奪え!
(抢玉佩!
)”两人在迷宫般的胡同里狂奔,粗粝的砖墙蹭着方远声的长衫下摆。
暮色将高丽纸灯笼染成昏黄,鸽哨声在头顶盘旋。
林月蓉突然扯着他拐进死胡同,尽头堆着破条凳和“同庆班”的废弃戏箱,箱面还贴着褪色的《长坂坡》戏报。
“蹲下!”
她一把将方远声按在戏箱后。
杂沓脚步声逼近,手电光柱在巷口乱晃。
“学生!
玉佩交出来!”
浪人蹩脚的中文带着关西腔。
灰皮陈谄媚道:“太君,那小娘们滑得很...”方远声屏住呼吸,怀里的铜砚台盒硌着肋骨。
他摸索着打开盒盖,林月蓉的银铃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指尖触到夹层里半块豌豆黄,油纸还温着。
急中生智,他捏下一小块弹向反方向的瓦檐。
“嗒!”
微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那边!”
脚步声转向。
方远声趁机掏出狼毫笔,蘸唾沫在油纸描摹玉佩纹路。
月光透过高墙缝隙,青玉双鱼竟渗出朱砂血丝,渐渐游成星宿图谱,佉卢文如蝌蚪浮出玉髓。
“戌位...奎木狼...井宿...”他喃喃着,浑然不觉黑影己翻过墙头——浪人的黑漆木屐正踩在戏箱边缘!
“趴下!”
林月蓉猛扑倒他。
武士刀带着寒光劈下,“咔嚓”砍进箱板,离方远声头顶仅半寸!
木屑飞溅中,她腕间银铃突然炸响,高频音波震得浪人耳膜刺痛。
混乱间浪人的公文包甩开,掉出张满蒙考古学会的证件,姓名栏写着:三井雄一。
“月下描星图,两位小友雅兴啊!”
戏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飞檐上蹲着个灰布大褂的说书人,一手捏着芝麻烧饼,一手拎着油亮的黄铜惊堂木。
月光照亮他腰间晃荡的紫砂壶和千层底布鞋。
“张铁嘴?”
林月蓉喘着气,“侬...”“嘘——”说书人咧嘴露出金牙。
烧饼如飞蝗射出,“噗”地砸中浪人再次举刀的手腕!
力道奇大,浪人闷哼缩手。
“灰皮陈!”
张铁嘴惊堂木凌空一拍,“啪!”
声震屋瓦,“光绪二十三年冬,你拿石膏补的汝窑笔洗,搁哈德门老茶汤铺子当镇店宝,遇热就露馅!”
墙外传来灰皮陈气急败坏的叫骂。
浪人眼神凶戾,双手握刀使袈裟斩劈向飞檐!
张铁嘴布鞋尖在瓦楞一点,大褂如蝙蝠展开飘开数尺。
刀锋劈碎青瓦时,他袖口抖出半截《顺天时报》,头条“满蒙考古学会募集队员”的字样在刀光中一闪——“接着!”
黄铜惊堂木抛向方远声。
方远声接住这冰凉的物件,底部刻着的双鱼图腾与玉佩纹路严丝合缝!
再抬头时,张铁嘴己踏着连绵屋脊远去,只剩歌声在风里飘:“...摇光指路驼铃响,九层妖塔镇黄沙哟——”巷口脚步声逼近。
林月蓉扯了扯方远声的袖子,艾德莱斯绸掠过他沾灰的手背,指向幽深曲折的暗巷深处。
银铃在死寂中发出微颤,北平秋夜的寒风卷着黄叶穿过胡同,呜咽如古老的箜篌。
方远声握紧手中温润的青玉双鱼佩和冰凉的惊堂木,油纸上的星图在月光下蜿蜒如血。
琉璃厂的灯火在身后明灭,而大漠深处的精绝之门,己在故纸堆的霉味与刀光剑影中,悄然裂开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