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一寸寸驱散暗沉,最终将整个窗棂染得透亮。
吕氏站在窗前,眼下是淡淡的青影。
她看着庭院中洒扫的宫人,看着远处宫檐上掠过的飞鸟,万物如常,却又处处透着不寻常。
突然,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精准地踩在吕氏紧绷的神经上。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猛然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终于来了……)
她缓缓转过身,望向那彻底亮透的天色,心中一片冰凉。
这黎明,竟是比黑夜更令人窒息。
大太监刘保躬着身子,快步走到吕氏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
“娘娘,奴才打探清楚了,宫里传来消息,说是陛下昨日处理政务至深夜,忽感疲惫,又思念皇长孙,这才临时起意,去了皇陵,想去看看太孙殿下。”
刘保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试图安抚。
吕氏紧绷的肩线略微松弛,那股压在胸口的窒闷感稍稍退去。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疑虑。
“那就好。”
她轻声重复,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叹息。
“那就好……”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刘保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刘保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春桃已经死了,其他人呢?都安排妥当了?”
“回娘娘,其他人早已各归其位,所有痕迹都已抹除干净,请主子放宽心。”刘保连忙应道,不敢有丝毫怠慢。
“好,你办事,我向来放心。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吕氏看着刘保亦步亦趋退出去的背影,眸光渐渐深沉。
刚刚那一瞬间的放松,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湖底的幽暗依旧。
心神不宁的感觉如跗骨之蛆,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不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陛下深夜出宫,仅仅是思念太孙?
她缓缓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略显憔悴的面容。
“一定还有其他原因……一定有。”
她拿起一支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
“刘保啊刘保,”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或者说是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影子低语,“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是,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怎么能留呢?”
“只有你彻底消失了,我才能真正安心。”
玉簪在她指尖轻轻转动,映出一丝寒光。
……………..
武英殿,午时三刻,烈日当空。
殿外的蝉鸣聒噪,殿内却是一片肃杀。
毛骧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青石板,一动不敢动。
他手中捧着一卷薄薄的密报,上面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陛下,东宫吕氏,于昨日酉时,杖毙了她的贴身婢女春桃。”
御座之上,朱元璋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闻言,动作一顿,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彻骨的寒意。
“她倒是愈发肆无忌惮了。杖毙?还是贴身婢女?”
他将玉佩往御案上一掷,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所为何事?”
“回陛下,明面上的说法是,太子妃夜间要喝水,春桃端的茶水,凉了半分。”
毛骧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朱元璋冷笑:“哼,好一个茶水凉了半分!伺候了她十年的婢女,吕家带来的老人,就这么没了。”
他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东宫内发生的一切。
“看来,她是真的慌了,已经觉察出什么了。”
毛骧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汗水悄然渗出,又迅速被蒸干。
“那婢女临死前,可曾说了什么?”朱元璋的声音平静下来,却更添威压。
“回陛下,那婢女被打得奄奄一息,只吊着一口气,盯着太子妃,一字一句,说的是……”
毛骧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
“‘小主子,会回来索命’。”
殿内霎时死寂。
朱元璋敲击龙椅扶手的手指,倏然停住。
“索命?”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太子妃听闻此言,当场脸色煞白如纸,连辩解也无,直接命人堵嘴,加重了杖责,活活打死了。”
毛骧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小心翼翼。
御座上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片刻后,朱元璋弯腰,拾起了那卷密报,细细看了一遍。
“东宫大太监刘保,今日清晨,通过一个小太监,向宫门禁卫打探朕昨日为何深夜出宫前往皇陵。”毛骧继续禀报。
“微臣已按陛下吩咐,放出消息,只说是陛下处理政务劳累,又思念太孙殿下,夜不能寐,故而前往皇陵,想去看看故太子与太孙。”
朱元璋微微颔首:“做得好。”
他将密报往旁边一扔,语气森然。
“从今日起,她碰过什么东西,接触了什么人,寄了什么书信,私下见了谁,说了什么话,都给咱一五一十地盯死了!咱要知道东宫的一举一动,连只苍蝇飞进去,咱都要知道是公是母!”
“是,微臣遵旨!”毛骧心头一凛。
“对了。”朱元璋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用那卷密报轻轻拍了拍毛骧的肩。
毛骧身子一僵。
“吕氏不是平日里最爱礼佛,装作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吗?”
朱元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去,把天禧寺地宫里那尊‘好东西’,给咱挪一尊出来,送到东宫,就说……是咱赏给她静心礼佛的。”
毛骧闻言,瞳孔骤然紧缩。
天禧寺地宫!那里供奉的,可是前元宫廷费尽心机搜罗的秘藏邪物——“哭笑面菩萨”!
据传,那菩萨是用上百名叛臣贼子的骨灰混合水银朱砂,再由塞外妖僧念诵七七四十九日恶咒邪法塑成,一面悲苦万分,一面诡异嗤笑,日夜置于身侧,能引人心魔,颠倒神智!
陛下这是要……
毛骧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是,陛下!微臣即刻去办!”
毛骧刚要俯身告退,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压抑的哭音。
“陛下!陛下!不好了!”
一个坤宁宫的小太监,平日里也算沉稳,此刻却衣衫不整,踉踉跄跄地扑进殿内,额头上的汗珠混着尘土,在殿内光线下显得狼狈不堪。
“娘娘……娘娘她……”
朱元璋猛地抬头,眼神一厉:“慌什么!说清楚!”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坤宁宫急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今晨起身便觉不适,随后突发高热不退,现在……现在咳得停不下来,痰中都带着血丝!太医们轮番诊脉,都说是……是肺热壅盛之症!”
朱元璋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应声折断。
殿内气氛瞬间凝固。
“昨日……昨日她来请安时,还好端端的……”
朱元璋的声音突然沙哑得不成样子,“怎么会突然就……”
他霍然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御案。
“太医院的人呢!张院使呢?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回陛下,张院使正在为娘娘施针,说是……说是风寒入体,郁结于内,邪气化火,侵入肺腑,才导致热壅痰阻……”
小太监抖得更厉害了。
朱元璋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右手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凉的御案边缘,才稳住身形。
这个在千军万马、尸山血海中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铁血帝王,此刻竟显出几分踉跄和无措。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血丝密布。
“摆驾坤宁宫!快!”
毛骧心头一紧,正要领命,突然听见一阵剧烈而压抑的咳嗽声从殿外传来,一声紧似一声,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众人惊愕回头。
只见马皇后身着素服,被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竟自己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她脸色惨白如金纸,没有一丝血色,唇边还挂着一缕殷红的血丝,手中紧攥着的素白帕子上,一团刺目的鲜红,怵目惊心。
“重八……”
马皇后刚一开口,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咳,虚弱地摆了摆手。
“别……别兴师动众的……我……我没事……”
朱元璋一个箭步如风,猛地冲到马皇后面前,却在即将碰到她手臂的瞬间,又硬生生停住了。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妹子!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朱元璋的声音突然哽住,眼眶瞬间红了。
他猛地转头,对着身后呆若木鸡的宫人怒声暴喝:“都愣着干什么!还杵在这儿当木头桩子吗!把朕的龙辇抬来!快!给朕把里面垫上最厚的鹅绒褥子!”
马皇后虚弱地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覆上朱元璋僵在半空的手。
“重八,我冷……我想……想让你陪我说说话。”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