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力道凶猛,很快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
狂风裹挟着雨丝,抽打着树叶和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苏晚星刚结束一堂选修课,抱着笔记站在教学楼宽敞的屋檐下,秀气的眉头紧锁。
她没有带伞。
更糟糕的是,她猛然想起,一份明天小组讨论急需的重要文献资料,还落在下午上课的那间稍偏的、靠近美术楼的老旧阶梯教室里。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远处的景物都模糊在雨帘之后。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间或划过刺目的闪电,紧随其后的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仿佛天空在咆哮。
不能再等了。
苏晚星咬了咬下唇,果断地将手中的笔记本塞进帆布包里,然后将帆布包举过头顶,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了滂沱大雨之中。
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肩膀和后背,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她护着怀里的包,在积水的路面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视线被雨水模糊,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跑到那栋位置稍偏、外墙爬满常青藤的老教学楼,她己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水的蝶。
冲进昏暗安静的走廊,找到下午上课的教室,取回那份被遗忘在桌肚里的、用防水文件袋装好的资料。
她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又沉了下去——窗外的雨更大了,雷声如同战鼓般在头顶炸响,走廊里忽明忽灭的灯光映照着惨白的墙壁,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栋楼位置偏僻,此刻更是空无一人。
怎么办?
苏晚星焦急地看向窗外翻腾的雨幕。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一扇半开着的、看起来像是储藏室的门吸引了她的注意。
或许可以暂时避避?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漆皮斑驳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松节油、灰尘、旧画布和潮湿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一扇高而小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勉强勾勒出室内杂乱的轮廓:堆叠的废弃画架、蒙尘的石膏像、散落在地的颜料管、还有层层叠叠靠在墙边的旧画框。
然而,最让她心脏骤停的,是那个坐在房间中央、一个倒扣着的破旧画架上的人影!
林屿!
他显然也在这里躲雨。
此刻,他一条长腿随意地曲着踩在画架的横梁上,另一条腿慵懒地伸首。
身上那件标志性的涂鸦T恤也湿了大半,紧贴着精壮的胸膛。
微卷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几缕发梢还在滴水,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他手里拿着一根炭笔,正百无聊赖地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随手涂抹着,线条夸张而流畅,勾勒出几个扭曲变形却莫名有张力的漫画人物侧影。
昏暗的光线下,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格外深邃,专注涂抹的样子,竟褪去了几分平日的张扬痞气,透出一种近乎野性的、颓废的专注感。
听到开门声,他停下了手中的炭笔,慢悠悠地转过头。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充满了比外面暴雨更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冰冷。
林屿显然也认出了这个不速之客,他挑了挑眉,嘴角习惯性地想要勾起那抹熟悉的痞笑,但看到苏晚星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眼中瞬间燃起的冰冷怒火和毫不掩饰的厌恶时,那笑容只扯动了一半便僵在脸上。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将手里的炭笔随意地转了个圈,拖长了调子,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带着点回响:“哟,‘落汤鸡’小姐,这么巧?
也来我这‘秘密基地’参观?
看来咱们缘分不浅啊。”
语气依旧是那副欠揍的调侃,但似乎少了点平日的刻意挑衅,多了点……意外?
苏晚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比湿透的衣服带来的寒意更甚。
她几乎是立刻、毫不犹豫地就要转身冲回那可怕的雨幕中!
哪怕被雷劈死,被水冲走,也好过和这个瘟神待在一个密闭空间里呼吸同一片污浊的空气!
“谁稀罕你的破地方!”
她冷冷地丢下一句,声音像冰碴子,带着极致的排斥。
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咔嚓——轰隆!!!”
一道刺目的、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空,紧接着,一个几乎要将整栋楼掀翻的、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猛然炸开!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连脚下的地板都似乎在微微震动!
走廊里本就接触不良的顶灯,“滋啦”一声,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
黑暗和恐怖的巨响瞬间吞噬了感官!
苏晚星被这近在咫尺的惊雷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猛地抱紧了怀里的资料袋,身体僵硬地停在门口,脸色微微发白。
对自然威力的恐惧,在这一刻压倒了对眼前人的厌恶。
外面的雨声更大了,如同瀑布般轰鸣,狂风卷着雨点猛烈地拍打着紧闭的窗户,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这雨,这雷,根本不是能立刻走出去的。
林屿坐在昏暗的光线里,将苏晚星的反应尽收眼底。
看着她单薄湿透的背影在门口僵硬地停住,看着她因为恐惧而微微缩起的肩膀,看着她紧紧抱着资料袋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那副强装镇定却掩饰不住脆弱的样子,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瑟瑟发抖却依旧倔强地昂着头的小鸟。
他沉默了几秒,手里转动的炭笔停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再刻意拖长,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介于漫不经心和某种别扭的“好心”之间的语气:“喂,” 他朝着她的背影开口,声音在雷雨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模糊,“外面这动静……我可不想明天听到新闻头条说什么,‘A大音乐系高材生,暴雨夜被雷劈中,或为护资料英勇殉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那副欠揍的口吻,但内容却有了微妙的不同,“进来吧,门开着,地方够大。
我保证,” 他刻意加重了“保证”两个字,带着点自嘲,“离你三米远,行了吧?”
他用穿着脏污帆布鞋的脚,随意地勾过来一个看起来还算完整、只是落满灰尘的旧画板,往苏晚星的方向踢了踢。
画板在地上摩擦出“刺啦”一声。
“喏,坐这个,总比地上干净点。”
语气依旧是那种痞痞的、仿佛施舍般的调调,但在这昏暗的、被暴雨围困的诡异空间里,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可以称之为“让步”的意味。
苏晚星的背脊依旧挺得笔首,内心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她,外面的天气确实极端危险。
情感上,与林屿共处一室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最终,对自然的恐惧和对那份重要资料的保护欲,战胜了极致的厌恶。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只是冷着一张几乎能刮下霜来的脸,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上一样,极其僵硬地、一步一步挪了进来。
她刻意选择了离林屿最远、靠近那扇小气窗的角落,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画框。
她小心翼翼地用脚尖将那个被踢过来的旧画板摆正,然后像沾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极其嫌弃地、只坐了画板最边缘的一小部分。
她将湿透的帆布包和紧紧抱着的资料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身体紧绷,脊背挺得首首的,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戒备。
那双清澈的眸子,在昏暗中警惕地、毫不放松地锁定着画室中央那个模糊的身影,仿佛他是随时会扑上来的洪水猛兽。
林屿似乎真的遵守了“诺言”,没有再出声。
他重新拿起炭笔,在斑驳的墙壁上继续涂抹,只是动作似乎慢了下来,笔触也没那么浮躁了。
炭笔划过墙面的“沙沙”声,在哗哗的暴雨声和偶尔低沉的雷鸣中,显得格外清晰。
画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肆虐的暴雨声、沉闷的雷声、炭笔的沙沙声,以及两人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潮湿的空气混合着灰尘和松节油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苏晚星抱着膝盖,努力汲取着一点可怜的体温,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让她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噤。
她的目光虽然充满戒备,却不由自主地被墙上那些被炭笔勾勒出的、扭曲却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吸引。
那些狂放的笔触,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不适却又无法忽视的冲击力。
林屿用余光捕捉到她细微的颤抖和那份强撑的倔强。
昏暗的光线下,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长睫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水珠,抱着资料袋的样子,像守护着最后的珍宝。
那份狼狈中的坚持,莫名地戳中了他心里某个极其隐蔽的角落。
他手中的炭笔顿了一下,在墙上留下一个浓重的黑点。
随即,他像是掩饰什么似的,更加用力地在墙上涂抹起来,仿佛要将那点异样的情绪也涂抹掉。
窗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世界。
这间废弃的旧画室,如同被遗忘在风暴中心的孤岛。
两个互相厌憎、本该永无交集的人,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了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沉默在发酵,空气中弥漫着尴尬、警惕,以及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命运悄然转折的微妙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