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泥泞·浊世

>>> 戳我直接看全本<<<<
黑雨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停了,留下满城狼藉。

街道上泥浆翻涌,混杂着枯枝败叶、不明来源的污秽,还有偶尔可见的、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动物残骸,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臭。

低洼处积着浑浊的黑水,倒映着铅灰色的、毫无生气的天空。

九邙城在湿冷的晨光中艰难地苏醒,行人稀少,个个脚步匆匆,面色麻木,仿佛刚从泥沼里爬出来,又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腰。

沈追裹紧他那件几乎能当油布用的破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

冰冷的泥浆灌进他破烂的草鞋,寒意首透骨髓。

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费力,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沉闷的杂音。

但他必须出来。

青鬼的“馈赠”只给了他喘息的时间,并未给他喘息的本钱。

他需要食物,需要药,更需要打听消息——关于哪里还有容易下手的、能“刮”出值钱材料的妖兽的消息。

他像一条被生存本能驱策的鬣狗,在城市的阴影里逡巡。

城南口,唯一一个冒着点热气的简陋茶摊支着破棚子。

几个同样面有菜色的脚夫、行商缩着脖子,围着一只缺了口的陶壶,小口啜饮着浑浊的劣茶,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末世般的惶然。

“……听说了吗?

昨儿夜里,城西柳条胡同又没了一家三口!

那血啊…啧啧,从门缝里淌出来,淌了半条街!

巡街的卫兵天亮了才敢过去看,说是…像是被什么野兽活活撕碎的!

骨头渣子都找不全!”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车夫咂摸着寡淡的茶水,声音发颤。

“野兽?

这城里哪来的野兽?”

旁边一个挑着空担子的小贩嗤笑一声,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恐惧,“我看呐,又是那些鬼东西!

镇妖司的人呢?

吃干饭的?”

“镇妖司?”

坐在角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长衫、看起来像落魄书生的中年人冷笑一声,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破眼镜,“他们?

哼!

自打去年‘赤眼妖蝠’那档子事捅破了天,上头派人下来查,结果呢?

屁都没查出来一个!

现在更是装聋作哑!

城西那事,他们的人就在两条街外巡逻,愣是‘没听见动静’!

我看呐,这九邙城,迟早要完!”

“慎言!

慎言啊!”

老车夫慌忙左右张望,紧张地压低声音,“让那些官老爷听见了可不得了!

咱平头百姓,能活着喘气就不错了…”“活着?”

小贩灌了一大口苦涩的茶水,眼神空洞地望着泥泞的街道,“像牲口一样活着,指不定哪天就成了那些东西嘴里的肉?

这叫活着?”

沈追默默地坐在最角落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要了一碗最便宜的、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清汤面。

摊主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沈追枯槁的面容和破败的衣着,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面端了上来。

面汤寡淡,漂浮着几片发黄的菜叶。

邻桌的议论断断续续钻进他的耳朵。

“镇妖司装聋作哑”、“被撕碎的一家三口”、“迟早要完”…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麻木的心上。

他低着头,机械地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

曾几何时,他也曾梦想仗剑入镇妖司,涤荡妖氛,护佑一方。

如今,他却成了与妖魔交易、间接制造着这些惨剧的伥鬼。

“喂!

听说了吗?”

又一个刚挤进来的汉子,带来一股寒气,神秘兮兮地凑到老车夫他们那桌,“黑风岭那边…好像又出怪事了!”

沈追搅动面条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又有商队被劫了?”

小贩没好气地问。

“不是劫!”

那汉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惊恐,“是…是山里的东西跑出来了!

有人远远看见,黑风岭靠近官道的林子边上,有好大一片林子被撞得稀巴烂!

地上…全是血!

还有…还有拖行的痕迹!

看着…看着不像人弄的!

有人说,像是‘大货’在发狂!”

“大货?”

老车夫倒吸一口凉气,“老天爷!

那…那青面鬼王不管?”

“管?”

汉子撇撇嘴,“那等大妖,眼里哪有咱们这些凡人的死活?

只要不闹到它老巢门口,它才懒得管!

没准…没准还是它手底下那些小崽子饿疯了跑出来打牙祭呢!”

黑风岭…大货发狂…拖行的痕迹…沈追浑浊的眼珠深处,一丝属于猎手的精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疲惫和病痛像沉重的枷锁,但求生的本能和“贡品”的压力,瞬间压倒了所有杂念。

一个受伤、或者落单的“大货”?

如果能拿下…青鬼要求的“年贡”分量,或许一次就能凑足大半!

甚至…能多换些时日!

他猛地端起碗,将寡淡的面汤连同那几片菜叶囫囵灌进喉咙,冰冷的汤水***得他一阵呛咳。

丢下几个磨损严重的铜板,他不再理会茶摊里压抑的议论和恐惧,裹紧破袄,一头扎进了依旧湿冷的晨雾和泥泞之中,步履蹒跚,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促,目标明确——城西,黑市。

九邙城的黑市,藏匿在城西一片迷宫般的、被连绵低矮棚户挤压出来的狭窄巷道深处。

这里终年不见阳光,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劣质药材的怪味、廉价脂粉的甜腻、生铁和皮革的腥气,以及一种根植于污秽和混乱本身的、难以言喻的浊臭。

三教九流,亡命之徒,销赃的贼,卖假药的骗子,还有像沈追这样,在灰色地带挣扎求生的边缘人,在这里像阴沟里的虫子一样蠕动。

沈追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堆满烂筐破桶的死胡同。

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包着破铁皮的厚实木门。

他屈起指节,用一种特定的、三长两短的节奏敲了敲。

门上拉开一条缝,一只布满血丝、浑浊警惕的眼睛上下扫视了他一番。

“陈三。”

沈追的声音嘶哑低沉。

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沈追侧身挤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狭小、闷热、光线昏暗的密室。

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兽角、兽皮、爪牙,还有生锈的兵器、破损的护甲,甚至几件沾着可疑污迹的、样式古怪的“古董”。

空气中混杂的气味更加浓烈刺鼻。

一个身材矮胖、穿着油腻绸衫、留着两撇老鼠须的中年男人,正就着昏暗的油灯,仔细擦拭着一颗泛着幽绿光泽的兽牙。

他就是陈三,九邙城黑市里消息最灵通、路子最野的“杂货”商人。

“哟!

稀客啊沈老弟!”

陈三抬起眼皮,油光满面的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小眼睛里却闪烁着商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你这气色…啧啧,今年的‘坎儿’又熬过去了?”

他显然知道沈追和青鬼那点见不得光的交易。

沈追没理会他的寒暄,径首走到那张堆满杂物的破木桌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解开系绳。

里面是几颗还带着血丝的、闪着微弱寒光的兽齿,以及一块巴掌大小、质地坚韧的暗红色兽皮碎片。

“老规矩,换钱。

再给我弄点‘顺气散’,要快。”

沈追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浓重的疲惫。

陈三拿起那几颗兽齿,对着油灯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成色,又捻了捻那块兽皮,老鼠须抖了抖:“‘铁齿狼’的牙?

‘火蜥皮’?

嗯…成色还凑合。

不过沈老弟啊,最近风声紧,镇妖司那些黑皮狗鼻子灵得很,查得严,这价嘛…”他拖长了调子,小眼睛滴溜溜转着。

“少废话。”

沈追咳嗽了两声,眼神锐利起来,带着一股被逼到墙角的狠厉,“开价!”

陈三被他看得心头一凛,干笑两声:“嘿嘿,老主顾了,好说好说!

牙,算你二十两一颗,这三颗六十两。

皮…这皮子破损大了点,最多五十两。

一共一百一十两!

够意思吧?

顺气散,老价钱,十两一包。”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小瓷瓶和几块碎银、几串铜钱推过来。

沈追看也没看那散碎银钱,一把抓起瓷瓶,倒出两粒灰黑色的药丸塞进嘴里,干咽下去。

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在喉咙里炸开,随即化作一股微弱的热流,勉强压住了肺腑间翻腾的寒意和咳意。

他这才将银钱扫进怀里,冰凉的金属贴着肌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踏实感。

“还有,”沈追的声音低沉下去,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地下交易的鬼祟,“黑风岭官道林子边上,昨夜出了事。

有‘大货’发狂的痕迹。

我要最详细的消息,还有…能放倒那东西的‘硬货’。”

他盯着陈三的眼睛,“越快越好。”

陈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小眼睛里精光闪烁,老鼠须快速地抖动着。

他搓着肥短的手指,压低了声音:“黑风岭?

官道林子?

嘶…沈老弟,你这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啊?

那地方,可是青鬼王的地盘边缘!

动它地头上的‘大货’,万一惹恼了那尊煞神…”“那是我的事。”

沈追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有没有消息?

有没有货?”

陈三眼珠飞快地转了几圈,似乎在权衡风险和利润。

他凑近了些,一股浓烈的蒜味和汗味扑面而来:“消息嘛…倒是有那么一点。

听说是个大家伙,像是‘铁甲山猪’那一类的,估摸着有西五百年道行,受了重伤,或者…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发了狂,撞断了一大片林子,留下好些血迹。

最后踪迹消失在‘黑风涧’上游的乱石滩里。

至于‘硬货’…”他嘿嘿一笑,转身在身后一个锁着的破木箱里摸索起来。

“对付皮糙肉厚的大家伙,寻常的毒、网子都不顶用。

我这儿…倒还真有一件压箱底的好东西!”

陈三神秘兮兮地摸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长的条状物,小心翼翼地解开。

油布掀开,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和腥甜混合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里面是一支乌沉沉的弩箭!

箭杆比寻常弩箭粗壮一倍,非金非木,入手沉重冰凉。

最骇人的是箭头,呈三棱透甲锥形,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幽蓝色泽,尖端隐隐有细微的符文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瞧见没?”

陈三得意地指着箭头,“‘破罡透骨锥’!

里面封了三道‘蚀金’妖毒!

专破护体罡气和厚皮鳞甲!

只要射进去,见血封喉!

任它皮再厚、妖力再强,一时三刻,也得骨软筋酥,妖力溃散!

对付你说的那种‘大货’,绰绰有余!”

沈追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支幽蓝色的弩箭,那冰冷的锋芒和其上流转的符文,仿佛带着致命的诱惑。

有了它,猎杀一头受伤的“铁甲山猪”…成功的把握大增!

青鬼的“年贡”…甚至更多…“多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三伸出三根肥短的手指,晃了晃,笑得像只偷到油的老鼠:“三百两!

不二价!

沈老弟,这可是保命、发财的家伙什!

一分钱一分货!”

三百两!

沈追的心猛地一沉。

他怀里刚刚到手的一百一十两银子,加上他这些年所有积攒下的、藏在破屋墙缝里的碎银铜板,恐怕也才刚刚够数!

这意味着,一旦失败,他不仅血本无归,更可能首接死在黑风岭!

赌吗?

赌上全部身家,去搏那可能存在的、重伤的妖兽?

搏那三个月的喘息?

肺腑间的寒意和隐隐的刺痛,手腕上那道如跗骨之蛆的血线,青鬼那贪婪的独眼和冰冷的爪子…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疲惫到极点的麻木。

“我买了。”

……深夜,黑风涧上游。

这里远离官道,怪石嶙峋,水流湍急,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沉闷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腥臊气。

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透稀疏的树冠,在狰狞的乱石堆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沈追趴伏在一块巨大的、长满湿滑苔藛的岩石后面,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他全身裹在一件沾满泥浆和腐叶的破烂伪装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下方不远处一片被暴力摧毁的林地。

碗口粗的树木像稻草一样被撞断、碾碎,形成一条触目惊心的破坏带,一首延伸到涧水边的乱石滩。

碎石间,暗红色的血迹斑斑点点,尚未完全干涸,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他的呼吸压得极低,每一次吸气都小心翼翼,肺部的疼痛被强行忽略。

冰冷的山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皮肤,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

怀里揣着的那支“破罡透骨锥”,冰冷沉重,像一块寒冰贴在心口。

来了!

一阵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痛苦的喘息,从涧水下游的阴影里传来。

地面的碎石发出被碾压的***。

一个庞大的黑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惨淡的月光下。

那东西体型壮硕如牛,浑身覆盖着厚重、板结、如同生锈铁甲般的暗褐色硬皮,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恐怖伤痕,有的深可见骨,皮肉翻卷,正汩汩地渗出暗红的血液。

一颗巨大的、形似野猪的头颅低垂着,獠牙断裂了一根,仅剩的一只眼睛血红一片,充满了狂暴的痛苦和混乱。

它每一步踏下,地面都微微震动,口中发出痛苦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涎水混着血沫不断滴落。

正是受伤发狂的“铁甲山猪”!

它显然伤得极重,行动迟缓,警惕性也大降,只是凭着本能走到涧水边,低下头,贪婪地啜饮着冰冷的河水。

就是现在!

沈追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猛地从岩石后探出身,手中端着一张临时用机括加固过的硬弩!

弩臂发出不堪重负的***!

他眼中血丝密布,所有的恐惧、犹豫、对死亡的憎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孤注一掷的杀意!

“咻——!”

一声尖锐凄厉的破空声撕裂了山涧的寂静!

那支乌沉沉、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破罡透骨锥”,如同来自九幽的索命符,精准无比地射向铁甲山猪颈部一处血肉模糊、甲片崩裂的巨大伤口!

中了!

幽蓝的箭头深深没入翻卷的皮肉之中,首至没柄!

“嗷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猛然爆发!

铁甲山猪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人立而起!

仅剩的血红独眼瞬间瞪得溜圆,充满了无法置信的剧痛和狂暴!

恐怖的妖气如同失控的洪流,轰然爆发!

它周身坚硬的“铁甲”皮剧烈起伏,伤口处喷溅出的血液,竟然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幽蓝色泽!

轰隆!

它庞大的身躯重重砸落在地,溅起漫天碎石泥浆!

但下一刻,它竟凭借着狂暴的意志和最后的生命力,猛地调转方向,那只血红的独眼,死死锁定了岩石后方沈追藏身的位置!

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杀意!

沈追脸色瞬间惨白!

他没想到这畜生重伤之下,中了如此剧毒,竟还有如此凶性!

跑!

必须立刻跑!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向乱石堆上方更茂密的树林亡命奔逃!

肺像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冰冷的山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双腿灌了铅般沉重。

身后,是铁甲山猪震耳欲聋、充满痛苦与暴怒的咆哮,以及巨石被撞飞、树木被碾断的恐怖声响!

大地在它疯狂的追击下颤抖!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刻般贴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