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生和村里的野小子们,总能在这黄土坡上翻出花样来。
最热闹的要数"抢粪台"——这游戏听着腌臜,可玩起来比过年还带劲。
粪堆是生产队里攒下的,经过一冬的风吹日晒,早没了臭味,冻得硬邦邦的,活像个黄土垒起的碉堡。
孩子们自动分成两帮,一帮在上头守着,叉着腿,梗着脖子,活像戏文里守城的将军;另一帮在底下攻,挽着袖子,吐口唾沫搓搓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冲啊!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底下的孩子便嗷嗷叫着往上扑。
守城的死死抱住进攻者的腰,进攻的拽着守城的脚脖子。
月生有一回被二蛋扯住裤腿,哧啦一声,补丁摞补丁的裤裆又开了线,惹得围观的小闺女们捂着脸笑,却从指头缝里偷看。
赢了的孩子站在粪堆顶上,迎着风撒尿,那尿线在夕阳下金灿灿的,仿佛给胜利者加冕。
输了的也不恼,拍拍身上的土,约好明天再战。
有时候玩得兴起,忘了时辰,首到各家的娘站在村口,拖着长音喊:"狗剩——回家吃饭喽——"这喊声在山沟里转着弯,把暮色都搅浑了。
孩子们这才作鸟兽散,临走还不忘撂下话:"明儿个等着,非把你们拽下来不可!
"女娃娃们的游戏,总是比男娃们多了几分精巧。
月生的堂姐月华和村里几个丫头,最爱玩的就是"拾码活"。
她们的游戏场地不在粪堆上,而是在生产队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
那里的土地被经年的日头晒得发白,细碎的沙土正好当天然的棋盘。
月华她们兜里都揣着宝贝——那是从河滩上精挑细选来的小石子。
要圆润的,不能有棱角;要大小相当的,不能一个顶俩;最好还带着些花纹,在太阳底下能泛出玉似的光泽。
这些石子被女娃们用衣角擦了又擦,藏在贴身的兜里,睡觉都要压在枕头底下。
玩起来时,女娃们就盘腿坐在地上,把补丁裤子磨得沙沙响。
秀兰先来,她把五颗石子往地上一撒,手心里还留着一颗"母子"。
只见她手腕一抖,"母子"飞向空中的刹那,另一只手己经飞快地在地上掠过,要在一瞬间把石子拢到一处。
"母子"落下时,得稳稳接住,地上的石子也得一个不落地抓在手里。
"哎呀!
"隔壁的春桃叫了一声,她抛"母子"时用力过猛,石子飞到了槐树杈上。
女娃们顿时笑作一团,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秀兰抿着嘴笑,手指头灵巧地翻飞,石子在她手心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石子就像活了过来,在她指间跳舞。
有时玩到日头偏西,女娃们的手掌都磨得发红,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可谁也不愿意先回家。
首到各家的炊烟在村子上空扭成了麻花,母亲们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急,她们才依依不舍地约好明天再战。
临别时还要互相比较谁的石子更圆润,谁明天要带新寻来的好石子——这些不起眼的小石头,在她们眼里比金银珠宝还要珍贵。
第二天上午九十点钟的日头毒辣辣地晒着,河滩上的黄土被烤得发烫,踩上去能烙得脚底板生疼。
可娃娃们哪管这些?
一个个光着膀子,黑黝黝的脊梁上滚着汗珠子,正排着队往泥窝里丢石头片。
这游戏叫"丢钱",谁的石片儿能飞进十步开外的泥窝里,谁就能赢走别人摆在地上的"赌注"——几颗玻璃弹珠、一枚生锈的铁钉,或者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叠的"拍子"。
王友辉站在最前头,眯着一只眼,手里的石片儿在太阳底下泛着青白的光。
那是他在河滩上挑了半天的"宝贝",薄得像瓦片,边缘磨得溜光。
他抡圆了胳膊,"嗖"的一声,石片儿打着旋儿飞出去,在泥窝边上"啪"地弹了一下,骨碌碌滚远了。
"臭手!
"后面的娃娃们哄笑起来,王慈东笑得最欢,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他弯腰捡起自己的石片儿——一块扁平的青石,在手心里掂了掂,吐口唾沫,猛地一甩。
石片儿像只黑燕子,贴着地皮飞过去,"咚"的一声,正正砸进泥窝中央,溅起一小撮黄土。
"好!
"娃娃们炸了锅,王慈东得意地一抹鼻子,伸手就要去捞地上的"战利品"。
可还没等他摸到那颗最亮的玻璃珠,王友辉就嚷嚷起来:"不算!
你胳膊过线了!
"几个孩子立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吵,有的说铁蛋耍赖,有的说二娃眼瞎,闹哄哄的像一窝麻雀。
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王友杰发了话:"重来!
谁再耍赖,就滚蛋!
"王慈东悻悻地缩回手,吐了吐舌头,又排到队伍最后头去了。
日头越来越烈,河滩上的影子越拉越短。
娃娃们的叫嚷声惊飞了草丛里的蚂蚱,石片儿在泥窝边砸出的坑越来越多。
谁输谁赢早就不重要了,他们只是不停地丢,不停地笑,首到各家的娘站在崖畔上扯着嗓子喊:"吃饭喽——"娃娃们这才一哄而散,泥窝边只剩下歪歪斜斜的小脚印,和几块没来得及捡走的石片儿,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晌午后,三五个娃娃圪蹴在河滩上,衣裳补丁摞补丁,膝盖处磨得油亮。
日头把他们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紧贴在滚烫的石板上。
领头的友杰从裤兜里摸出块青石片,舌头舔舔开裂的嘴唇:"看我的。
"他弓着瘦棱棱的脊背,右臂抡圆了甩出去,石片擦着地皮飞窜,惊起几只灰蚂蚱。
二十步外的石片子晃了晃,终于没倒。
"差一拃哩!
"月生吸溜着鼻涕跳起来,后腰上露出的半截裤带随风飘。
他挑的石片带着尖角,在衣襟上蹭了又蹭。
这次石片撞起一蓬黄土,远处当靶子的半块磨盘"咣当"栽进蒿草窝里。
年龄最小的友辉急了眼,抓起块三指厚的石片子就要扔。
友杰照他后脑勺轻轻一巴掌:"憨娃娃,这要能飞起来,驴都能上树咧!
"友辉摸着后脑勺笑,露出缺了半边的门牙。
河对岸传来唤牲口的吆喝声,掺着几声干咳。
慈东突然压低嗓子:"我大说东沟董家..."话没说完,三个小脑袋己经凑成了朵葵花。
风卷着沙粒从他们脚边滚过,那些磨得光滑的石片子静静躺在夕阳里,像一群卧着反刍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