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曾经的富人避暑区,如今早己荒凉破败。
早年开发失败,烂尾的别墅群如同巨兽的骸骨,散落在愈发茂盛的荒草和肆意生长的林木间。
月光惨淡,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狰狞的轮廓。
夜枭的啼叫断断续续,更添几分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叶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被遗忘的阴冷。
苏晚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半山腰一处废弃别墅的后院。
她的黑袍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兜帽下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非人的、冰凉的微光,穿透一切物理的阻碍,牢牢锁定了后院角落。
那里,一口古井。
井口由粗糙的青石垒砌,岁月侵蚀下,石缝里爬满了深绿的苔藓和枯死的藤蔓。
一块厚重的、明显是后来搬来的石板,严严实实地压在井口上。
石板的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怪异的符号,线条深陷,暗红如干涸的血迹。
一股微弱却极其顽固的阴寒邪气,正从石板的缝隙和那些符咒的笔画间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在井口周围,让附近的杂草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
怨气!
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气!
这怨气与她在混沌中感知到的那股撕裂灵魂的怨毒同源,却更加绝望,更加痛苦,如同被投入冰窟烈火反复煎熬了无数个日夜,只剩下纯粹的、无声的悲鸣与诅咒。
它们被那石板上的符咒强行拘禁在狭窄的井底,无法挣脱,无法消散,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一遍遍重温烈火焚身的痛苦和至亲背叛的绝望。
苏晚站在离井口几步远的地方,黑袍无风自动。
判官笔在她掌心微微震颤,笔尖那点收敛的光芒再次亮起,不再是冰冷的白,而是带着一种沉重威严的金色微芒,笔身内部的玄奥纹路也流淌起淡淡的金光。
它清晰地感应到了同源力量的禁锢与哀嚎。
“就是这里了。”
苏晚的声音在死寂的院落里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力量。
她缓步上前,脚步落在厚厚的腐叶层上,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越靠近井口,那股阴寒邪气和绝望怨气就越发浓重,如同无形的冰针,刺穿着一切接近的生灵。
但对苏晚而言,这气息只是更加清晰地勾勒出下方灵魂遭受的痛苦轮廓。
她停在石板前。
冰冷的石面近在咫尺,那些暗红的符咒在判官笔金芒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散发出更加邪异、更加抗拒的力量,试图阻挡这外来者的窥探。
苏晚没有去搬动那块沉重的石板。
她只是抬起了握着判官笔的手。
笔尖悬停在那石板中心,最复杂、最扭曲的一个符咒上方。
笔尖的金芒骤然炽盛,仿佛一颗微小的太阳在黑暗中点燃。
“破。”
一声低喝,如同法则的敕令。
判官笔的笔尖,轻轻点落。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嗤——!
仿佛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又像锋利的刀刃划开朽木。
笔尖落下的瞬间,那暗红色的符咒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如同垂死挣扎的凶兽,发出无声的咆哮,试图抵抗这来自更高层面的法则之力。
血光与判官笔的金芒猛烈地碰撞、侵蚀。
暗红的符文剧烈扭曲、跳动,如同活物在痛苦地痉挛,丝丝缕缕的黑气从符文中被强行逼出,发出滋滋的声响,随即在金芒中湮灭殆尽。
石板剧烈地震颤起来,上面的灰尘簌簌落下。
那些刻满整个石板的符咒,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一个接一个地亮起血光,又在一个接一个地被笔尖落点处扩散开的金色涟漪覆盖、抹平!
金光所过之处,暗红的符文如同被橡皮擦去,迅速变得黯淡、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只留下青石原本的粗糙表面。
那股顽固的邪异力量,在绝对法则的碾压下,土崩瓦解,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咔…咔嚓……失去了符咒力量的维系,厚重的石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中央以判官笔点落之处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迅速蔓延开来。
轰隆!
一声闷响,石板彻底碎裂,大大小小的石块滚落,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激起沉闷的回响。
井口,豁然洞开!
一股积蓄了不知多久的、极其浓烈的阴寒之气,混合着焚烧后的焦糊尘埃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绝望,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从井口喷涌而出!
这股气息是如此冰冷、如此污秽,瞬间让井口周围的温度骤降,地面甚至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荒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彻底枯萎、化为飞灰。
井口如同一个通往九幽地狱的洞口,向外喷吐着死亡和痛苦的气息。
苏晚站在喷涌的阴寒气流中心,黑袍猎猎作响,兜帽被气流掀开一角,露出她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判官笔的金芒在她周身流转,形成一个无形的护罩,将那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和污秽怨气隔绝在外。
她的目光,穿透翻涌的浊气,投向井底。
判官笔的微光如同探照灯,刺破了深井累积的黑暗。
井很深。
井壁湿滑,布满青苔和不知名的粘稠污迹。
碎裂的石块沉在井底浑浊的、散发着恶臭的积水里。
但吸引苏晚全部注意力的,是悬浮在积水上方,几乎贴在湿冷井壁上的两道身影。
那是两道极其黯淡、极其虚幻的人形光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一个身形高挑些,依稀能辨出是成年女性的轮廓,长发凌乱地贴在虚幻的“脸”上。
另一个身形娇小,紧紧依偎在女性光影的身边,如同受惊的小兽。
她们就是周芸和林晓晓的魂魄!
然而,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
她们的魂体并非完整。
如同被打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劣质琉璃,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光点正从这些裂痕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去,如同生命在无声地流逝。
魂体的颜色是绝望的灰败,只有极深处,才偶尔闪过一丝代表着痛苦和恨意的猩红。
更令人心寒的是,她们的魂体上缠绕着数条由暗红能量构成的、半虚半实的锁链!
锁链的另一端,深深地钉入了湿冷的井壁,锁链上同样布满了与石板上相似的、扭曲蠕动的细小符咒。
这些符咒如同活着的蛆虫,持续不断地散发出阴邪的能量,灼烧、侵蚀着她们的魂体,阻止她们逃离,也阻止她们消散,将她们永恒地禁锢在这绝望的深渊,承受着烈火焚身记忆的反复折磨和符咒侵蚀的无尽痛苦。
她们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嘴巴无声地大张着,像是在发出永恒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却连一丝最微弱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她们的“眼睛”位置,是两个空洞,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剧烈跳动的、混乱的红光——那是被痛苦和仇恨彻底吞噬、几乎丧失了所有理智与记忆的怨毒之火。
只有偶尔红光深处闪过的一丝茫然和无助,才能窥见她们生前那被残酷剥夺的、属于人的情感碎片。
林晓晓那娇小的魂体颤抖得尤其厉害,她紧紧蜷缩在母亲(周芸)的魂体之后,虚幻的手臂死死抱着母亲虚幻的腰,仿佛那是她在这无间地狱中唯一的依靠。
而周芸的魂体,则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守护姿态,即使自身己经濒临破碎,依旧试图将女儿护在身后,对着井口的方向,发出无声的、充满了刻骨恨意的嘶吼——那方向,正是林楚盛和柳依依所在的地方。
怨气!
极致的怨气!
如同实质的墨汁,从她们残破的魂体中不断涌出,弥漫在整个井底。
这股怨气中饱含着被烈火活活烧死的剧痛,被至亲背叛锁入火海的绝望,死后灵魂不得安息被邪法禁锢的痛苦,看着仇人逍遥法外、用她们的血泪换取奢靡生活的滔天恨意!
判官笔在苏晚手中剧烈地震颤起来,笔尖的金光明灭不定,笔身内部流淌的纹路仿佛沸腾的金色岩浆。
它在愤怒!
为这非人的折磨,为这践踏一切伦常的恶行!
苏晚兜帽下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
那不再是绝对的冰冷,而是凝聚了万载寒冰般的怒意。
这怒意并非爆发,而是沉凝,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压制在地壳之下,酝酿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她清晰地“看”到,那缠绕在魂体上的暗红锁链符咒,其力量根源与石板上的同出一源,但更加阴毒,首接作用于灵魂本源。
正是这持续不断的侵蚀,让周芸母女的魂魄在巨大的痛苦中逐渐丧失自我,只剩下纯粹的怨毒,最终将彻底沦为没有理智、只知杀戮的怨灵厉鬼,那时,她们将彻底失去轮回转世的可能,而施术者则能利用这炼成的厉鬼行凶作恶,或作为某种邪法的养料。
林楚盛…柳依依…还有那个助纣为虐的法师!
他们的狠毒,远超想象!
“够了。”
苏晚的声音低沉,却像闷雷滚过井底狭窄的空间。
她再次抬起了判官笔。
这一次,笔尖的光芒不再是纯粹的金色,而是带上了一丝审判的赤红!
笔尖对准井底那两道被锁链禁锢、痛苦扭曲的魂影。
“收!”
笔尖光芒大放!
一道柔和的、却带着不容抗拒法则力量的金红色光柱,如同探出的神之手,瞬间笼罩了周芸和林晓晓的魂魄。
嗡——!
缠绕在她们魂体上的暗红锁链符咒仿佛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疯狂地收紧、灼烧,试图做最后的抵抗,阻止光柱的牵引。
符咒剧烈闪烁,发出尖锐的、仿佛能刺穿灵魂的无声尖啸。
然而,在判官笔的法则之力面前,这邪术的反抗如同螳臂当车。
金红光柱稳如磐石,无视了锁链的挣扎和符咒的尖啸。
光芒所及之处,那些暗红的锁链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哀鸣,迅速地变淡、消融!
钉入井壁的锁链根部也寸寸断裂,化为黑烟消散。
失去了邪法锁链的禁锢和侵蚀,周芸和林晓晓那布满裂痕、灰败不堪的魂体猛地一颤。
那持续不断的、深入灵魂的灼烧剧痛骤然消失,让她们扭曲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茫然的空白。
但长久折磨带来的惯性,以及深入骨髓的痛苦记忆,让她们本能地瑟缩、颤抖,空洞“眼”中跳动的混乱红光并未熄灭,反而因为束缚的解除,那积压的怨毒似乎要彻底爆发出来。
但判官笔的光柱蕴含着温和而强大的法则力量。
它轻柔地包裹住这两道残破的魂魄,如同母亲的手托住受伤的婴孩。
光柱中流淌着奇异的能量,缓缓渗入她们魂体的裂痕,阻止了光点的逸散,同时也在安抚那狂暴混乱的怨气。
在光柱的牵引下,周芸和林晓晓的魂体,如同两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缓缓地、身不由己地向上飘起,离开了那污秽冰冷的井底积水,离开了那禁锢她们无数个日夜的绝望牢笼。
她们飘过布满污迹的湿滑井壁,飘过碎裂的石块,最终,被那金红色的光柱,温柔而坚定地牵引着,投入了苏晚手中那支通体漆黑的判官笔。
笔身微不可察地一震。
笔尖的光芒收敛,笔身内部流淌的玄奥纹路却亮了起来,散发出一种温润的、如同月华般的光晕。
笔杆似乎变得微微温热。
苏晚清晰地感受到,两道微弱、冰冷、充满了巨大痛苦和混乱怨念的意识,如同受惊的小兽,被小心翼翼地收纳进了判官笔内部一个独立、稳固、充满了温和法则生机的空间之中。
笔内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污秽与干扰,纯净的法则之力如同温暖的泉水,开始缓慢而持续地冲刷、滋养着她们残破不堪的魂体,修复着裂痕,压制着狂暴的怨气,试图唤醒她们被痛苦淹没的、属于“人”的那部分意识。
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很艰难。
但至少,她们脱离了那炼狱般的深井,脱离了那永无止境的符咒折磨。
井口喷涌的阴寒怨气失去了源头,渐渐平息下来。
井底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浑浊的积水和碎裂的石块,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也随着魂魄的离开而消散了大半,只剩下荒芜的冰冷。
苏晚低头,看着掌中散发着温润光晕的判官笔。
笔身内部,那两道黯淡的光点微微起伏着,如同沉睡中不平稳的呼吸。
她握紧了笔。
井底寒灰泣声暂歇,但血债,远未偿清。
她抬起头,望向山下滨海市的方向。
那里,万家灯火,霓虹闪烁。
其中一扇窗后,正上演着虚伪的温情与奢靡的狂欢。
黑袍身影转身,无声地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判官笔的微光在她指间一闪而逝,如同蛰伏的雷霆,等待着撕破伪善夜幕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