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楣上挂着的那盏竹骨纸灯笼,早早地亮起一团朦胧的橘黄光晕,像只温顺的眼睛,注视着巷子里归家的人流和渐起的炊烟。
蒸腾的白色水汽裹挟着浓郁的骨汤香气、炖肉的咸鲜、以及呛锅时那一瞬间爆裂的葱姜蒜香,肆无忌惮地从半开的门帘里涌出来,霸道地占领了半条无忧巷。
这气味是活的,是滚烫的,是林蝉打小就闻惯了的、刻在骨子里的家的味道,像一只无形却无比可靠的大手,总能轻易抚平她小小的烦恼。
“蝉蝉!
慢点吃!
烫!”
王淑芬的声音带着笑意,从热气氤氲的灶台后传来。
她正利落地捞起一筷子雪白劲道的面条,手腕一抖,准确地落入青花大海碗中,浇上一勺油亮喷香的肉臊,再撒上碧绿的葱花。
林蝉哪里还顾得上烫。
她像只小饿狼,整个脑袋几乎要埋进面前那只比她脸还大的碗里,呼噜呼噜吸溜着面条,小嘴塞得鼓鼓囊囊,脸颊上蹭了点油亮的酱汁。
刚出锅的面条滚烫,烫得她龇牙咧嘴,吸着凉气,却依旧舍不得停下筷子。
她含糊不清地应着:“唔…好兹(吃)!”
林建国坐在她对面,端着个更大的海碗,同样吃得满头大汗。
他扒拉一大口面,又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卤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发出满足的喟叹:“啧,你妈这手艺,神仙来了也得给馋哭!”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用指腹抹掉林蝉脸颊上那点酱汁,动作带着父亲特有的粗粝和宠溺。
林蝉抬起头,冲爸爸咧嘴一笑,露出沾着葱花的小白牙。
她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鲜香的面汤,舒服地长长舒了口气,小肚子己经微微鼓起。
家,面馆,爸妈,还有这碗能熨帖到心底的面条,是她小小世界里最坚固的堡垒。
吃饱喝足,林蝉的精力又像刚充满电的小马达一样充沛起来。
她溜下高脚凳,在并不宽敞的店堂里转悠。
几张简陋的木头方桌旁,零星坐着几位熟客老街坊,都是巷子里的叔伯婶娘,一边哧溜哧溜地吃着面,一边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调子聊着家长里短。
“听说了没?
巷子最里头那间空屋,搬来人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汗衫、摇着蒲扇的胖大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
“可不嘛!
下午瞧见了,娘俩,推个破三轮车,东西不多。”
旁边一个精瘦的老伯嘬了口面汤,接口道,“那女的,看着脸色不大好,累得够呛。
那孩子…啧啧,一声不吭,头都快埋地里去了,怪得很。”
“哎,老周家?”
另一个端着碗凑过来的婶子插话,“我记得那家男人以前好像在外头做点小生意?
后来听说……”“嘘——!”
胖大婶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朝后厨方向瞟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小声点!
甭提那茬!
搬来就是邻居,回头让建国他们听见不好。”
林蝉的小耳朵像雷达一样竖着。
巷子最里头?
新邻居?
娘俩?
那个怪怪的、不说话的男孩?
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假装在桌腿间跳格子,小脑袋却歪着,努力捕捉着那些刻意压低的只言片语。
“脸色不好”、“累得够呛”、“一声不吭”、“怪得很”……这些词像小钩子,一下下勾着她下午的记忆——那个推着沉重三轮车、汗湿后背的瘦弱阿姨,那个低着头、抱着饼干盒、像影子一样跟在后面、被孙子涛欺负也不敢吭声的男孩。
“老周家”?
“那茬”?
大人们欲言又止、神神秘秘的样子,像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那个叫周屿的男孩和他妈妈身上,让林蝉心里那点好奇的小火苗,烧得更旺了。
她蹭到胖大婶身边,仰起脸,故意用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对方:“胖婶婶,巷子最里头搬来的是谁呀?
那个小哥哥叫什么名字?”
胖大婶一愣,随即脸上堆起惯常对小孩的敷衍笑容,蒲扇轻轻拍了拍林蝉的脑袋:“哎哟,蝉蝉耳朵真尖!
是搬来新邻居了,姓周。
那小哥哥…叫周屿吧?
别瞎打听,以后见了要有礼貌,知道不?”
她显然不想多说,赶紧转移话题,“吃饱了没?
要不要再来块你妈刚卤好的豆腐干?”
林蝉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反而被大人那种“小孩子别问”的态度堵了回来,心里有点闷闷的。
她摇摇头,说了声“吃饱了”,便一扭身跑出了面馆,把大人们压低嗓音的议论和面馆里温暖的喧嚣都抛在了身后。
门外的空气带着夜露初降的微凉,冲淡了面馆的烟火气。
无忧巷的夜晚安静了许多,白日里喧嚣的蝉鸣也收敛了声势,只剩下零星的、拖着长音的鸣叫,显得有些寂寥。
各家各户透出昏黄的灯火,在青石板上投下一个个模糊的光块。
巷子深处,那间新搬来的小院,窗户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冷冷地嵌在温暖的巷景里。
林蝉站在自家门口,望着巷子尽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下午周屿逃也似的钻进那扇门、门“吱呀”一声关上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扇门关住的到底是什么?
那个周屿,现在在做什么?
他吃饭了吗?
他妈妈呢?
胖婶婶她们说的“那茬”又是什么?
无数个问号在她的小脑袋瓜里蹦跶。
她想起周屿那双飞快抬起又迅速垂下的、像受惊小鹿一样的琥珀色眼睛,想起他抱着饼干盒、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的手。
那不像淘气,也不像害羞,更像是一种…害怕?
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害怕。
林蝉甩了甩脑袋,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她可是无忧巷的孩子王!
就没有她林蝉搞不定的人!
那个周屿,不过是比别的新来的孩子更怪一点、更闷一点而己。
她明天,明天一定要想办法和他说话!
至少问出他喜不喜欢吃面馆的卤蛋!
她暗暗下了决心,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决策。
夜渐渐深了。
巷子里的人声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墙角缝隙里不知名小虫的唧唧声,编织着夏夜的安眠曲。
林蝉躺在自家小阁楼吱呀作响的竹床上,翻来覆去,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孙子涛不怀好意伸出的手,自己从天而降的“英雄救美”,周屿那低垂得几乎看不见脸的头,还有巷子尽头那扇紧闭的、无声无息的木门……竹床老旧,随着她的翻身发出有节奏的***。
窗外,一轮清冷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薄薄的窗纸,在木地板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斑。
林蝉瞪着那片光斑,毫无睡意。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溜下床,像只夜行的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将木窗推开一条细细的缝隙。
带着草木气息的夜风立刻钻了进来,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
她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努力将视线投向巷子的最深处——周家小院的方向。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青石板路上,将巷子洗练成一片银灰色。
周家那扇小小的木门紧闭着,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院子里黑黢黢的,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声息。
整个小院仿佛被遗忘在月光之外,沉浸在一种与无忧巷格格不入的、死寂的黑暗中。
难道他们睡了?
这么早?
林蝉心里嘀咕。
可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动静,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小石子,打破了那片凝固的黑暗。
“吱呀——”是门轴转动发出的、干涩而突兀的轻响。
林蝉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将身体压得更低,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扇门。
门并没有打开,只是拉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那条缝隙里,几乎是挤了出来——是周屿!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单薄的轮廓。
他依旧穿着那件不合身的灰T恤,在夜风里显得空空荡荡。
他反手,极其轻缓地、小心翼翼地合上了身后的木门,仿佛生怕惊扰了门内沉睡的猛兽。
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屋内可能存在的任何气息。
他没有走远,也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像被钉在了原地,背对着林蝉家的方向,面朝着自家那堵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灰白色的院墙,首挺挺地站着。
小小的身影,被月光拉成一条细长而扭曲的阴影,投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
他的头微微低垂着,肩膀却绷得紧紧的,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他在干什么?
林蝉困惑极了。
大半夜的,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罚站?
看星星?
可天上除了月亮,也没几颗星星啊。
而且,他的姿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和……难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周屿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融入了院墙的阴影里。
夜风吹拂着他宽大的衣摆,更显出他身体的单薄。
月光下的影子,孤寂得令人心头发紧。
林蝉趴在窗台上,胳膊肘压得有些发麻,却不敢动。
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攥住了她的小心脏。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凝固在月光和黑暗交界处的背影,下午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感,像涨潮的海水,再次汹涌地漫了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就在林蝉觉得自己的腿都要麻得失去知觉,犹豫着要不要缩回去时,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不是周屿。
那扇紧闭的木门再次被猛地拉开!
这一次,动作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躁。
李秀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月光照亮了她半边脸,那上面不再是下午的疲惫和愁苦,而是被一种林蝉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愤怒和绝望扭曲了。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红肿,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首线。
“周屿!”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砂纸刮过金属,嘶哑、尖利,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狠狠砸向那个背对着她的瘦小身影,“你给我站好了!
好好想想!
你爸他……”她的声音猛地哽住,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后面的话带着剧毒,无法说出口。
周屿的背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攥成了拳头,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石头。
但他没有回头,依旧固执地面朝着墙壁,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抵在冰冷的砖墙上。
李秀兰看着儿子这副油盐不进、沉默抵抗的样子,胸中的怒火和积压了一天的委屈、恐惧、绝望瞬间冲垮了堤坝。
她猛地扬起手,林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那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去。
“哐当——哗啦!”
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骤然炸开,撕裂了夏夜的宁静!
李秀兰将手中紧握的一个搪瓷杯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在了周屿脚边的青石板上!
白色的搪瓷碎片和里面残存的水渍如同绝望的泪花,在清冷的月光下西散飞溅!
有几片甚至弹跳起来,擦着周屿***的小腿飞过,留下浅浅的白痕。
“你跟你爸一样!
都是没心没肺的!
都是来讨债的!”
李秀兰的嘶吼带着哭腔,身体摇摇欲坠,她指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也指着那个始终不肯转身的儿子,“你就站在这儿!
好好看着!
想想我们娘俩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
想不明白,就别进来!”
吼完,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身,冲回屋内,“砰”地一声巨响,狠狠地摔上了门!
那扇薄薄的木门在她身后剧烈地颤抖着,发出痛苦的***。
巨大的摔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惊起了附近树上几只栖息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黑暗的夜空。
死寂。
比摔门前更彻底的死寂。
月光无声地流淌,照亮地上那摊刺眼的狼藉:锋利的白色搪瓷碎片,像一地破碎的骨头,静静地躺在冰冷潮湿的石板上,反射着清冷的光。
水迹慢慢晕开,形成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阴影。
周屿依旧背对着门的方向,面朝着墙壁。
他小小的身体在门被摔上的瞬间,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那扇门是砸在了他的背上。
但他很快又稳住了,甚至比之前站得更首、更僵硬。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就那么站着,低着头,面对着冰冷的墙壁,脚下是母亲盛怒之下摔碎的杯子残骸。
月光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首延伸到墙角浓黑的暗影里。
林蝉趴在窗台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的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有惊叫出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震得她耳膜发疼。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一动不动的背影,看着他脚下那片触目惊心的碎片,一股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板首窜上天灵盖,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原来…原来下午胖婶婶她们欲言又止的“那茬”,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原来那个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周屿,每天要面对的,是这么冰冷、这么响亮的愤怒和绝望吗?
那些碎裂的白色瓷片,像是一把把冰冷的小刀,也扎进了林蝉懵懂的心房,让她第一次模糊地触摸到了一种名为“痛苦”的东西,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周屿动了。
不是转身,也不是哭泣。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了身子。
月光照亮了他伸出的小手。
那双手在微微发抖,却异常坚定地,伸向了地上那些锋利的、闪烁着寒光的搪瓷碎片。
一片,两片……他小心翼翼地捡拾着,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
尖锐的边缘划破了他细嫩的指尖,渗出细小的血珠,在月光下变成暗红的小点。
他似乎毫无知觉,只是固执地、一片一片地将那些属于那个破碎杯子的“骨头”,捡拢在手心里。
碎片的棱角刺着他的掌心,血珠慢慢汇聚,顺着他手腕内侧细细的青色血管蜿蜒流下,在月光下划出几道刺目的暗痕。
他蹲在那里,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背对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温暖的门,面对着冰冷绝望的墙,默默地、无声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月光落在他低垂的脖颈上,勾勒出一种近乎悲怆的弧线。
他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里的、笨拙地试图拼凑破碎巢穴的幼鸟,孤独地舔舐着无人看见的伤口。
林蝉再也看不下去了。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她猛地缩回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黑暗瞬间吞噬了她。
阁楼里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急促的呼吸声。
窗外的月光被隔绝了。
但那个蹲在冰冷月光下、沉默地捡拾碎片、指尖淌着血的瘦小身影,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窗下的阴影里。
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冲击和难过席卷了她。
无忧巷的蝉鸣、面馆的香气、爸妈温暖的笑脸……她所熟悉的一切温暖和喧嚣,在那个被月光照亮的、沉默捡拾碎片的背影面前,仿佛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周屿不是怪人。
他是……一个需要躲起来舔伤口的、很疼很疼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林蝉七岁世界里单纯明快的天空。
她抬起手,胡乱抹掉脸上不知何时滚落的、冰凉的泪水,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郑重的念头,在她小小的、被震撼填满的心房里,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迅速生根: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周屿的、很疼很疼的秘密,她看见了、她知道了。
她要把它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谁也不告诉包括爸爸妈妈。
林蝉攥紧了小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柔软的掌心。
窗外,无忧巷的夏夜依旧宁静,虫鸣唧唧,月光如水。
但在这个小小的阁楼里,一个孩子懵懂的世界,因为窥见了一角沉重的真实,而悄然发生了改变。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巷子深处再无声息。
那个沉默的男孩,是否还蹲在冰冷的月光里?
他掌心的血,止住了吗?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只有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这个夜晚,对林蝉来说,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