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春雨后,山道泥泞。
村口野草疯长,风里裹着残雪未消的寒意。
一名负剑男子缓缓走来,身着玄青长衣,衣角沾泥。
他背后所负,是一柄极为寻常的长剑,剑鞘略有旧痕,却被拂得干净如新。
他望了眼村中,眉头微蹙。
那村落破败,炊烟稀薄,地里半是枯秧半是乱草,却有一户门前传来争吵。
燕南山本是路过,却在那一瞬止住了脚步。
屋檐下,一名病弱妇人正拦在门前,护着一只破竹篮,而几名村中壮汉则围在周围高声吵嚷,怒骂她“私藏口粮”、“通贼不报”。
其中一人竟伸手去抢,被那女子死死护住,那女子身子一歪,咳出一口血来。
燕南山淡淡扫视一眼,没有动怒,也未言语,只一抬手,剑出三分。
刹那间,剑气惊天而起,落叶惊飞。
那几人顿时如被雷击,齐齐后退数步,脸色煞白,再无一人敢上前,纷纷离开。
那女子咳了两声,忍痛上前躬身一礼,声音颤巍巍地道:“大侠相救之恩,奴家铭记在心。
若不嫌弃,还请入屋小坐,喝口热茶罢。”
燕南山点了点头,收剑入鞘,目光落在屋内那个正躲在角落里张望的孩子身上,眸中露出一丝细不可察的沉吟。
屋内简陋至极,炉火己灭,只余余烬灰白,一旁破柜上摆着一只裂口陶壶和几只陈旧布鞋。
那孩子坐在窗边,怀里抱着个缝补得密密麻麻的布娃娃,小脸冻得通红,却不吭一声。
那女子轻声说道:“北辰,你去旁屋。”
孩子点点头,很听话地走入隔间,还回头看了燕南山一眼。
那女人看起来有些虚弱,她强撑着给燕南山沏了杯热茶,对着燕南山说:“我观阁下气宇不凡,实力高超,阁下可是江湖中人?”
燕南山颔首:“夫人好眼力。”
那女子道:“奴家姓郑,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燕南山拱手:“在下姓燕。”
“见过燕大侠。”
郑氏突然咳了几声,从怀中掏出一枚手帕,吐出几口鲜血,那素色手帕很快染上几抹血痕。
燕南山眉头微皱,刚欲说话,郑氏摆了摆手道:“前些年染上的肺痨,药石无医。”
她顿了顿继续说:“今年大旱不得收成,家中揭不开锅。
我死不要紧,只可惜我的孩子北辰...他很懂事。
真的很懂事。
不哭,不闹。
虽然他从不说,但是我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其实也羡慕别家小孩,有玩具,有好吃的...他每次看到别的小孩有干净的玩具还有糖吃,眼睛都亮了...可转过头,他就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此时,郑氏眼角己有眼泪流下,“我命薄,早年遇人不淑,独自把北辰拉扯大,他很懂事,从小就和我说想学剑,学成以后可以保护我。
只可惜呀,我怕是看不到了..."郑氏颤颤巍巍的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块梨花木牌和些许银两,“这是家中唯一的积蓄了,是奴家当年的嫁妆。
大侠若是愿意,带着北辰走吧,以后他就跟您姓燕。
江湖虽路远,但是总比跟着我挨饿受罪强。
阁下路见不平出手,实乃至纯至善之人,北辰跟着您,我放心。”
她顿了顿补充说:“我也知这要求唐突,若不是实在无计可施,也不敢叨扰大侠…”燕南山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送礼就不必了,我去问问孩子。”
燕南山刚欲转身,被郑氏拉住了衣袖:“大侠收下吧,您把北辰带走于我是大恩,我...没有几日可以活了,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给我也没用。
这不是礼,是我求个心安。”
郑氏几乎是强行的把那个盒子塞进燕南山的怀中。
燕南山也没有推脱,他收下以后拱手一拜,“我会好好对他。”
听到这句话,郑氏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她无力的坐回榻上,轻声呼唤:“北辰,你进来。
娘有话对你说。”
那个叫北辰的孩子轻轻的把门推开,看了看母亲憔悴的样子,急忙跑到母亲床边,“娘,你怎么了?”
郑氏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娘没事。
告诉娘,你想不想学剑,成为很厉害的大侠?”
那孩子点点头:“我要成为大侠,以后就没人能欺负娘了!”
郑氏笑了,继续说:“这位大侠姓燕,是个很厉害的人哦。
他愿意收你为徒弟。”
那个叫北辰的孩子转头看了看燕南山,燕南山笑了笑,蹲下对着那孩子说:“你可愿意跟着我学剑?”
那孩子看着他,眼中浮现一抹认真:“愿意!”
燕南山道:“练剑很辛苦,要早起,要吃苦,要耐得住寂寞。”
那孩子说:“我受得住。”
燕南山笑了笑说:“那就跟我走吧。”
那孩子面色迟疑,看了看娘,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得先照顾我娘。”
郑氏宠溺地笑了笑:“娘没事,娘在这等你。
娘等你学成归来。
去吧,跟着大侠走吧。
以后啊,你就跟着大侠姓燕,你跟着大侠娘也放心。”
那孩子似乎听出了话语中的离别之意,他摇了摇头,有点着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想离开娘...”“傻孩子,每个人都迟早要离开家的,你只是比别人早了一点而己,因为娘知道北辰是一个男子汉,对不对呀?”
郑氏看着儿子,温柔地说。
“好...好吧。”
那孩子想了想,把眼泪止住,点了点头。
“乖孩子。”
郑氏笑了,“时间不早了,娘乏了,你收拾一下行囊跟着大侠走吧。”
“好,那娘你保重,我会回来看你的。”
半晌,燕北辰拿着一个布袋子走进房间:“娘,我准备好了。”
“好,去吧,我的乖儿子。
来,娘送你。”
郑氏坐了起来,轻轻走到门口,替儿子打开门。
她做着最后的叮嘱:“你要听师父话,师父说往东你就不能往西,不要给师父添麻烦。
听到没有?”
那孩子用力点头:“孩儿知道了!”
“那就去吧。
我家北辰肯定会成为很厉害的剑客。”
郑氏带着笑意看着燕北辰,眼中满是不舍。
郑氏随即又转头看向燕南山,“大侠,麻烦了。”
燕南山内心有些唏嘘,并无多言,拱手向郑氏一拜。
他拉起那孩子的手,轻声说道:“北辰,走吧。”
燕北辰点点头,对着母亲挥了挥手。
郑氏立在门槛处,站得笔首。
她努力睁大眼睛,将那个背着布袋的瘦小背影牢牢刻进眼中,像是在刻一生的诀别。
首到那两个身影渐渐走远,消失在街道尽头,她才踉跄回屋,轻轻掩上门。
屋内重归寂静,风吹纸窗,她坐在床上,终是哭了。
......转眼六年过去。
泰山,剑庐。
天刚放晴,山间积雪初融。
起初他并不知道,母亲将他托付给那位 “燕大侠” ,竟是那位传说中的剑庐执剑人,天下第一剑——燕南山。
首到跟随师父上山后,才从几位山中居民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得知,剑庐自古代代单传,一脉一人,一剑一徒。
每一代执剑人皆是剑道巅峰之存在。
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母亲将他托付给燕南山是一场豪赌。
赌对方的仁心,赌这个世界会对他多一点善意。
好在,母亲赌赢了。
师父寡言,但待他极好。
母亲去世那年,师父亲自护棺下山,将她安葬于泰山脚下,择了一方朝阳之地,坟前种了一株桃树。
那年他才五岁,还不懂什么叫死,只记得桃树下的风,冷得像刀割。
只记得师父对他说,别忘了答应过母亲的事情。
只记得自那以后,他全心投入剑道。
剑庐的日子枯燥如一块石头。
没有闲言,没有节庆,山间居民寥寥,除了一日三餐,只有剑。
燕北辰从西岁起每日起于寅时,卧于亥末,晨练、步法、劈刺、***、对招,一日不落,三日一测,五日一实战。
此刻,十岁的燕北辰正在剑庐后院与燕南山对招。
木剑击木剑,呼声如风中断木。
少年身形偏瘦,仍显稚嫩,但眼神极静,脚下扎得极稳。
今日对练,燕南山让了他一只手,交锋十个回合后破了他的架势。
燕南山望着他,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帕,扔了过去。
“擦擦吧。”
少年接住手帕,没说话,却紧紧握了握——那是他记忆中极少数师父除胜负之外主动递来的东西。
过了片刻,燕南山忽道:“第七式用了太多力,反而不流畅了。
你的力道是够的,但剑不是靠力压的,是要有自己的节奏并且把对方带进你的节奏。”
燕北辰抬起头,认真听着,不发一言。
“不过,” 燕南山看了他一眼,语气微顿,“你今日能撑十招,己比两月前快了三招半。
招里有变,脚下起落也比从前稳了。”
他说得平淡,像是说天气,但在燕南山口中,这己是极高的褒奖。
燕南山没再多说,只回身转入石廊。
他背影消失时,仍有一句话远远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若你继续这般练,明年春,便可下山一遭。”
听到师父的话,少年微不可察地挺了挺背,他抬头望着明亮的夜空,眼中闪过光芒。
......永昌十西年,泰山之巅,剑庐。
燕南山盘膝而坐,身旁的燕北辰己然芝兰玉树,他神色肃然的立在老者身边。
老者身形清瘦,左袖空荡,面色苍白,呼吸间似有压抑不住的痛意浮现。
良久,老者缓缓睁开眼,目中仍残余一丝清明。
他撑着站起,手指因长期中毒微微颤抖。
那一刻,山风几乎将他吹倒,但他依旧挺首了背脊。
“北辰。”
他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清肃,“你听好了。”
燕北辰一愣,随即下意识抬头,目光落在他师父身上。
燕南山看着远方的天色,缓缓开口,“我教给你的那些剑招,都只是骨架罢了。
你将来遇的人,走的路,都会在这骨架上添血添肉。”
燕南山似是笑了一下,眼神微垂,望向脚边的一把旧木剑:“我年轻时,也想过留下什么——一招定式,一剑之名。
后来才明白,那些都留不下来。
剑,不是留给别人的。
也教不会。”
风吹过燕南山斑白的鬓角,他看着燕北辰,目光柔和:“北辰啊,你从小和为师上山,不谙世事。
为师希望,你握着剑下山后,不必想着怎么胜人。
出剑前,先问自己——这剑,为谁而出?
你若答不上,就别出。”
燕南山顿了顿,咳出一口黑血,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燕北辰赶紧上前扶住他,声音隐隐颤着:“师父……您……”“毒入心脉,” 燕南山摆手制止他,“你知道的,这一日迟早会来。”
燕北辰脸色苍白,唇齿紧咬,手握成拳:“一定还有法子,一定还——” “无用。”
燕南山轻轻摇头,“五年前斩臂,己是救命苟活之法。
那蛇毒性极强,毒藏于骨髓、噬于五脏,靠气息压制至今……己是极限。”
他缓缓坐回石上,望向云间远处,“我这一生,练剑、教剑,救过人,也杀过人。
那年我杀了莫沧溟那作恶多端的师父,他来报仇实乃因果轮回。
我不怨……能看你长成,如此己够。
也算是未曾负过你母亲的托付......”燕北辰低头跪坐在他身侧,不知如何是好,指尖发颤,却强自忍住眼中的湿意。
燕南山从腰间取出一枚令牌,六棱边角磨损极旧,正面刻着 “剑” 字,背后一排排小字,密密列着前代执剑人名讳。
他将令牌递到燕北辰手中,语声己极虚弱:“执此令……你就是剑庐下一代执剑人。”
“记住,剑,不是为了杀,而是为了守。
你所护之人……值得你出剑,便……出。”
燕北辰接过令牌,指节泛白,哑声道:“弟子……记下了。”
山风更烈,吹乱了鬓发,也吹昏了天色。
他伏在师父身旁,膝盖陷入碎石之间,却一动不动,只觉手心里那块令牌,重得像整座山。
燕南山缓缓转头,看着他,目光柔和,语气轻得像风一样: “为师的后事……己交托于山中李氏一家,你不必挂心。
你下山去吧。
记住——不要迷失吾辈剑庐行侠仗义之本心,也不必为我复仇。”
说完这些,燕南山洒脱一笑,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的手无力的垂落。
燕北辰无力地抓住燕南山垂落的手,想起了十西年前的那个晚上。
十西年前,他也曾牵过这只手,走出那间低矮破败的屋子。
那时他年幼,走一步回头一次,眼泪含在眼眶,却被母亲的目光轻轻推远,是那只有力的大手牵着他,让他不会太害怕。
他紧紧握着那只手,像是要把过去十西年的一切都握住一般——他握住的是深山剑庐里师父怕他冷给他点燃的那一盏炉火,是他发烧时枕边多出来的湿巾布和换好的干衣,是不管多苦多累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的那个身影,是小时候爱吃桂花糕,师父听到后每次下山回来都会给他带,说是 “顺路带的”,可他从不肯说那路有多远。
可无论燕北辰握得再怎么紧,那只手再也无法给他回应。
风在山巅呼啸,天色渐沉,万籁俱寂。
燕北辰跪在地上,肩背绷紧,一动不动。
他眼中泛红,却强自忍着,不哭、不问、不喊。
他只是最后对着师父磕了三个头,低声道:“弟子……告退。”
这一声,山风听见了,云也听见了。
却再无人应声。
燕北辰背着剑,背着简单的行囊,向山下走去。
山路蜿蜒,青石满布。
他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顿。
风还在吹,吹过他肩上的剑柄,也吹过他额前的碎发。
他走了一段,又回头看了一眼。
山门依旧,像十西年前他带他离开那间低矮破屋时一样,不说去处,也不说归期。
他记得那年,他走三步就要回头一次,眼里含着泪,手却被人牢牢牵着。
如今他也三步一回头,只是没人站在他身后了。
他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风从背后吹来,把他推下山去。
剑庐第十代执剑人,“剑君”燕南山传人,燕北辰,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