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燕在婴儿床里睁开眼,意识先于身体彻底苏醒。
又是这具幼小躯壳的桎梏感。
她费力地抬起一只藕节似的小胳膊,***的拳头在眼前张开又握紧,动作迟缓得如同提线木偶。
每一次尝试操控这具身体,都像隔着磨砂玻璃指挥另一个世界,迟缓、笨拙,充满令人抓狂的无力感。
喉咙里发痒,一种原始的生理需求催逼着她。
她想开口,想清晰地表达:“水…请给我一点温水。”
然而声带振动,气流挤过尚未发育成熟的喉头,冲出唇瓣的,只是一串破碎模糊的音节:“…啊…呀…要…”“哎呀,我们晓燕小姐醒啦?”
保姆张姨温厚的笑脸在婴儿床上方放大。
她动作熟练地将林晓燕抱起来,带着晨露清香的温热毛巾轻柔地擦过她的脸颊和小手。
“饿了吧?
张姨这就给我们宝贝冲奶去。”
林晓燕——或者说,困在这具小小身体里的李川灵魂——内心掀起一阵羞耻的狂澜。
一个成年男人的意识,清醒地感受着被当作真正婴儿般照料:被抱在怀里,被擦洗,即将被喂食…这感觉荒谬又屈辱。
她想挣扎,想拒绝,想大喊“我自己来”!
可身体的回应仅仅是徒劳地扭动几下,喉咙里溢出几声不满的哼唧,听起来更像是撒娇。
“哦哦,不闹不闹,马上就好啊。”
张姨浑然不觉,只当是寻常的婴儿不耐烦,抱着她轻拍后背安抚,哼起了不成调的摇篮曲。
那带着乡音的温软调子拂过耳畔,却像一根冰冷的针,骤然刺破林晓燕焦躁的泡沫。
一种庞大而尖锐的孤独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
这豪宅里的每一个人,父亲林振华威严深沉,母亲苏婉温柔却带着距离,佣人们恭敬谨慎。
他们围着她转,给她最好的物质,却都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没有人知道,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婴躯壳里,囚禁着一个来自二十五年后的、惶恐又绝望的成年灵魂。
她像被抛在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孤岛,无人能听懂她的呼救。
“呜…哇——!”
积压的挫败、羞耻和孤独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化作一声尖锐的啼哭爆发出来。
泪水汹涌而出,瞬间糊满了她小小的脸颊。
哭声惊动了刚走进卧室的苏婉。
“怎么了这是?”
她快步上前,从张姨手中接过哭得浑身发颤的女儿,秀眉微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晓燕最近脾气是越发大了,一点不顺心就哭闹。”
指尖拂过女儿湿漉漉的小脸,动作是温柔的,眼神深处却有些探究和疏离。
林晓燕在母亲怀里哭得几乎岔气。
她想吼,想告诉所有人:我不是脾气坏!
我是被困住了!
我有话要说,很重要的话!
可所有激烈的情绪和呐喊,都被婴儿孱弱的声带绞碎,只剩下毫无意义的、震耳欲聋的嚎啕。
这份“失语”的痛苦,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她。
她能清晰地思考,能理解周围人的每一句话。
当林振华晚餐时低沉地谈论着股市的波动,她能分析出其中潜藏的风险;当苏婉与园艺师讨论玫瑰的品种,她甚至能想起前世在花店打工时学到的知识。
她的头脑里装着千言万语,装着对这个“重生”世界的无数疑问和警告,尤其是关于那个即将在两年后降生的“李川”——那个前世潦倒不堪的自己。
她急迫地想提醒,想干预。
可当她想开口,想指着墙上那幅色彩过于浓烈的抽象画说“这审美真糟糕”,冲出口的只有:“…画…坏…”;想告诉苏婉花园里某种新移栽的植物似乎水土不服,叶片边缘己经泛黄,可努力半天,只能含混地发出:“…叶…黄…”;甚至当她看到财经新闻里一闪而过的某个日后会引发巨大风波的金融大鳄年轻时的照片,心头警铃大作,急切地想喊出那个名字提醒父亲,可最终,小嘴张合,只有一串毫无意义的“啊…噗…哒…”的唾沫泡泡。
每一次尝试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每一次失败都积累着更深重的无力感。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像一个被剥夺了表达权的局外人。
大人们听到她那些破碎的音节,只会露出宽容或逗趣的笑容,摸摸她的头,夸一句:“晓燕真聪明,会说‘画’和‘叶’了!”
或者“宝宝学说话学得真快!”
这些善意的误解,像一把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她敏感的神经。
首到那个周末的家庭聚餐。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奢华的长餐桌映照得流光溢彩。
佣人们无声地穿梭,奉上精致的餐点。
林振华坐在主位,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家居服,眉宇间带着惯常的沉肃。
苏婉坐在他右手边,姿态优雅,正低声和身旁一位穿着得体、气质精干的助理模样的年轻女士交谈着,大概是集团某个部门的负责人。
林晓燕被安置在特制的高脚婴儿餐椅里,面前摆着捣成糊状的辅食,由张姨小心地喂着。
餐桌上谈论着深空集团近期的几个大项目,气氛并不热络,带着商务场合特有的克制。
林晓燕味同嚼蜡地吃着糊糊,小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每一个可能对她“未来计划”有用的信息碎片。
“……所以,城南那块地的收购谈判,还是要卡在拆迁补偿上?”
林振华放下银质汤匙,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目光投向那位年轻的女助理。
“是的,林董。”
女助理放下刀叉,态度恭谨,“主要是‘红星机械厂’家属区那一片,住户情况复杂,诉求也比较高,成了最大的阻力点。
负责拆迁的团队反馈,推进非常困难,恐怕会影响我们整体的开发进度。”
林振华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熟悉他的人能从那微微抿紧的唇角看出一丝不悦。
他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目光扫过桌面,语气沉缓地抛出了决定性的指令:“困难不是借口。
这个项目,集团投入了巨大资源,定位就是未来二十年科技产业的核心孵化区。
二十年,”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我们要对标的是未来二十年的科技发展浪潮!
任何环节都不允许掉链子。
告诉拆迁团队,政策用足,补偿方案可以再优化,但底线不能破。
下个月,我要看到实质性进展。”
“未来二十年科技发展”!
这平平无奇的几个字,如同九霄惊雷,在林晓燕小小的头颅里轰然炸响!
二十年后?
那不就是公元2020年左右?
那正是他——李川——那个前世落魄潦倒、最终在绝望中结束生命的“自己”,人生最灰暗、最关键的时期!
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头顶窜到脚心。
红星机械厂家属区?
那不是…那不是他前世模糊记忆里,童年那个充斥着劣质白酒味、父亲咆哮和母亲啜泣的破败筒子楼的所在地吗?
他记得父亲李建军下岗前,似乎就是在那个厂里!
如果林家的项目动到那里,那个尚未出生的“李川”,那个他发誓要守护、要改变命运的“自己”,他的家会不会被拆掉?
他那本就风雨飘摇的童年会不会因此雪上加霜,更快地滑向深渊?
巨大的恐惧和急迫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林晓燕的灵魂。
不行!
必须阻止!
至少要提醒!
她猛地扬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死死盯住主位上的林振华,小小的身体在餐椅里剧烈地扭动起来。
“啊!
啊——!”
她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想喊出来。
想喊:“爸爸!
不能拆!
不能动那片地方!
那里很重要!
那里有…有…” 她想喊出“李川”的名字,想喊出那个尚未存在的孩子的命运。
可喉咙像被粗糙的砂纸死死堵住,声带徒劳地震颤,冲出口的只有一连串更加高亢、更加急促却毫无意义的音节:“啊!
爸!
…啊呀!
…不…卜卜!
…呀——!”
她的小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拼命指向林振华的方向,又焦急地拍打着面前的餐盘,试图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表达那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慌。
糊状的辅食被拍得飞溅出来,沾在她精致的小围兜和餐椅托盘上。
餐桌上的谈话戛然而止。
几道目光同时聚焦在这个突然“发飙”的小人儿身上。
苏婉最先反应过来,带着一丝无奈和尴尬:“晓燕!
不许闹!
好好吃饭!”
她示意张姨赶紧收拾。
那位女助理愣了一下,随即配合地露出温和的笑容,试图化解这小小的家庭插曲:“林小姐这是…想跟爸爸说话吗?
真可爱。”
林振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扫过女儿激动得通红的小脸和挥舞的小手,那眼神深邃依旧,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但他并未深究,只是将刚才被打断的指令再次明确:“总之,按我刚才说的办。
红星厂那片,必须拿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权威,仿佛在判决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平淡而权威的宣判,如同冰水浇头。
林晓燕挥舞的小手僵在了半空,小嘴微张着,急促的“啊呀”声卡在了喉咙里。
大人们善意的哄笑和安抚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
她看着父亲那张轮廓分明、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脸,又看看母亲略带责备的温柔目光,再看看那位助理脸上职业化的笑容,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彻底淹没了她。
她的警告,她的恐慌,她拼尽全力想要传达的关于另一个灵魂命运的呐喊,在这个华丽而冰冷的世界里,激起的不过是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几声无关痛痒的轻笑。
原来,她连一丝风都搅动不了。
力气瞬间被抽空。
小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回婴儿椅背,刚才还激动得通红的小脸,此刻褪尽了血色,只剩下一种茫然的苍白。
张姨赶紧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她溅满糊糊的小手和脸蛋,动作轻柔,嘴里还絮叨着安抚的话。
林晓燕没有挣扎,任由张姨擦拭。
那双过于早慧的、属于李川的眼眸里,翻腾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沉淀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冷静。
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彻底的清醒。
太急了。
她太心急了。
婴儿的喉咙不是成年人的声带,婴儿的舌头无法灵活地卷出发音复杂的词句,婴儿的大脑对肌肉的精细控制更是天差地别。
她空有二十五年的阅历和满腹的焦虑,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像一个带着绝世兵器的战士,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具连路都走不稳的躯壳里。
愤怒和嘶吼毫无用处,徒增笑柄。
她必须接受现实——这是她唯一拥有的“武器”,一具一岁多的、正在牙牙学语的女婴身体。
想守护,想改变,想发出自己的声音,第一步,不是对抗这具身体的限制,而是必须彻底地、不遗余力地掌控它,驯服它。
晚餐在一种略带尴尬的余韵中继续。
大人们很快回到了关于项目、关于商业的话题上,刚才的小插曲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尽,了无痕迹。
只有林晓燕的世界,被彻底颠覆了。
她被张姨抱回婴儿房,放在柔软的小床上。
窗外,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遥远而疏离。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夜灯,在墙壁上投下温暖的橘黄色光晕。
张姨哼着摇篮曲,轻轻拍着她,很快,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林晓燕却毫无睡意。
她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夜灯映出的朦胧光影。
小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房间内外的一切声音:窗外隐约的车流声,隔壁房间隐约的走动声,楼下隐约的交谈声…还有张姨轻柔的呼吸。
“…花…花…” 一个细弱的气音,试探性地从她唇间溢出。
这是白天苏婉指着花园里的玫瑰教过她的词。
“…亮…” 她努力模仿着张姨哄睡时常说的“灯灯亮亮”。
舌尖笨拙地抵着上颚,嘴唇费力地撅起,气流小心翼翼地送出。
每一个音节都艰难无比,含糊不清。
但她没有停。
小小的眉头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的拳头在柔软的绒毯上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
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哭喊,不再是发泄式的咿呀。
她在黑暗中,像一个潜伏在敌营的士兵,开始极其耐心、极其专注地,窃取着这个世界的语言密码。
模仿着每一个捕捉到的音节,感受着气流在口腔里的震动,舌尖在齿龈间的笨拙移动。
一遍,又一遍。
微弱的气流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几乎细不可闻。
窗外的灯火依旧遥远。
但婴儿床里那双漆黑的眼睛,映着夜灯微弱的光,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称的、近乎冰冷的决心。
她必须学会说话。
必须清晰地、有力量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在那之前,所有关于“李川”,关于“未来”,关于“改变”的念头,都只能死死地压在这具幼小躯壳的最深处,化作黑暗中一遍又一遍无声的练习。
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艰难,但她别无选择。
为了那个尚未降生、却己背负着她全部救赎希望的“自己”,她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