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从县衙门口一路挂到朱雀大街尽头,灯笼穗子在北风中狂舞,将青石板路映得泛着醺然的红光,恍若浸透血渍的绸缎。
唢呐声扯着破锣嗓子往人骨缝里钻,震得屋檐积雪簌簌落进红地毯,那些碎琼乱玉般的雪粒,倒像是撒在筵席上的盐,腌渍着这场荒唐的喜宴。
我穿着重若千斤的金丝嫁衣,金线在烛火下流淌成凝固的血河,刺得人目不能视。
李知县肥硕的身躯如同一堵散发着酒肉浊气的墙,将我半掩在身后。
宾客们捧着鎏金酒壶蜂拥而至,贺礼匣中银锭的碰撞声,混着他们油滑的笑靥,在我耳中却化作绞索摩擦的钝响。
"李大人这新夫人,莫不是月里嫦娥下凡?
""听闻原是郑家买来的丫头...... 啧啧,大人好手段!
""....第三次嫁人了...... 换作我早就悬梁自尽了......"窃语如带毒的蛛丝,从西面八方缠过来。
我低头盯着裙摆上盘绕的金线蟒纹,那鳞片绣得太过活泛,仿佛下一秒便要吐着信子钻出来。
忽而就想起离开郑家时,大夫人倚在门框上的模样 —— 她脸色苍白如纸,轻声道:"记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 这话如今似烧红的炭块,在心底反复烙烫,让我在这堆闲言碎语中不至彻底崩塌。
正失神间,喧闹声骤歇。
抬头望去,人群如水分两岸,让出通路。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拄杖缓行,玄色织金蟒袍上的麒麟补子,在灯笼下泛着冷冽金光。
正是安陆侯吴杰,他眸光如炬,在我身上扫过时,喉结剧烈滚动。
“李大人好福气啊!”
吴杰声如洪钟,穿透喧嚣,"老夫戎马半生,从未见过如此...... 如此标致的美人儿。
" 他的目光黏在我胸前,如甩不脱的狗皮膏药,"这肌肤,真似羊脂美玉......"李知县笑得满脸褶子堆叠,亲自斟酒递上,肥硕的身躯不动声色将我半护在侧,袖口金线蟒纹随动作掀起一阵香风:"侯爷谬赞了!
您老沙场点兵的眼界,瞧得上这丫头是她的福分。
" 他刻意将 "丫头" 二字咬得极重,浑浊眼珠一转,扯了扯官服前襟,"只是她性子木讷,前日敬茶还打翻了茶盏,怕是入不得侯爷法眼。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瓷碟坠地的脆响,丫鬟们手忙脚乱收拾着打翻的茶杯,李知县趁机朗笑:"您看,上不得台面!
"吴杰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象牙杖,发出爽朗的笑声:"木讷好啊,总比那些狐媚子省心。
" 他浑浊的目光穿透李知县宽厚的脊背,黏腻地扫过我的面庞,惊得李知县酒盏中的酒液泛起涟漪。
"侯爷说笑了!
" 李知县脖颈涨红,额角青筋突突首跳,却仍赔着笑将酒盏递上前,陡然拔高声调冲身后丫鬟喝道:"还不扶夫人去换身衣裳!
瞧瞧这裙摆脏的,成何体统!
" 温热的掌心重重按在我后背,借搀扶之势将我往内堂推搡。
回廊转角处,听得吴杰压低嗓音:"听闻阳曲县的军需......" 话音即刻被李知县刻意放大的笑声截断:"先饮了这杯!
朝廷的事,做臣子的自当尽心竭力!
" 雕花木门轰然闭合的刹那,我贴着冰凉的门框滑坐于地,金线嫁衣绞成凌乱的褶皱,如困住困兽的锁链。
强撑着换好衣裳,金线绣鞋踩在青砖上虚浮无力。
返程时,夜风卷着残雪灌入领口,我拢紧衣襟,却在路过九曲回廊的太湖石时,听见假山后传来窸窣私语。
"那批粮草...... 李知县吞了三成回扣。
" 张能谄媚的嗓音压得极低,难掩兴奋,"账册就在书房暗格里,我安插在李府的线人亲眼所见......"“好!
好!
好!”
吴杰沙哑的笑声混着粗重喘息,象牙杖戳在石砖上笃笃作响,"待扳倒这狗官,那小娘子......" 话音未落,便响起布料摩擦声,"老夫要她日日伴我解闷。
"冷汗顺着脊梁骨涔涔而下,后背的嫁衣早己被浸透,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恍若无数毒蛇游走。
他们的对话字字如刀,剜着我的心。
李知县构陷郑常的画面犹在眼前,而此刻假山外的阴谋,却比那暴行更令人胆寒。
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齿间弥漫。
月光忽明忽暗,映得吴杰袖中匕首寒光凛冽,淬毒的刀刃如鬼火般狞笑。
我浑身发颤,死死捂住嘴才没让呜咽溢出。
假山的寒气渗入骨髓,远处巡夜梆子声传来,三长两短的节奏,恰似为这场阴谋敲打的丧钟。
寒风裹挟着他们的对话灌入耳道,每一字都如淬毒的暗器。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黑暗中他们的身影如魑魅魍魉,每一字都化作毒蛇信子,吐着森然寒气。
风雪打在脸上,混着咸涩的泪水,却不及心底泛起的寒意刺骨。
我深知,若想求生,那本账册,或许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紧贴着假山粗糙的石壁,牙齿咬得发颤,生怕一松懈便会发出声音。
寒风吹得枯枝在头顶簌簌作响,每一声都似催命符。
张能谄媚的颤音与吴杰浑浊贪婪的咳嗽声交织,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望着他们交头接耳的身影,忽忆起米脂县童年所见 —— 屠夫磨刀霍霍向猪羊,而此刻的我,不正是那待宰的羔羊?
躲在太湖石后,指甲抠进石缝中的苔藓。
月光将树影投落地面,恍若米脂县爹娘灵前的引魂幡。
张能怀中油纸包不慎落地,露出半本账册,吴杰弯腰捡拾时,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刀刃上淬着蓝汪汪的毒,在月光下泛着鬼火般的幽光。
待二人走远,我抚着裙摆破洞走向书房。
李知县斜倚太师椅剔牙,官服上的胭脂印如溅落的血渍。
"大人,方才我听见侯爷......" 话未毕,他却盯着裙摆破洞暴跳如雷,肥手狠狠掐住我的脖颈:"是不是吴杰那老东西碰你了?
"巴掌甩在脸上的瞬间,我瞥见他案头砚台里的墨汁,黑如米脂县的永夜。
他将我按在铜镜前,镜中人发髻散乱,嘴角挂着血丝,那身金线嫁衣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说!
是不是你故意勾引他的?
" 他怒吼着,下令将我关起来,不许见任何外人。
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烛火明明灭灭,恍惚又见米脂县灵堂 —— 爹娘的牌位在白烛下晃动,似在低语:月儿,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