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汉的棉鞋早磨穿了底,草绳打的鞋掌在雪地上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印子。
竹篓里裹着羊皮袄的果然像只毛茸茸的小兽,把脸埋在暖烘烘的领口,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爷爷腰间晃动的牛皮酒壶——壶嘴还冒着热气,那里面装的是特意给她煮的冰糖梨水。
"爷,那是啥?
"果然突然从羊皮袄里探出脑袋,冻得发红的手指指着石缝里一丛灰绿色的草。
刘老汉停下脚步,铜烟袋锅磕在石头上敲出清脆的响。
他蹲下身时膝盖发出"咔咔"的***,呼出的白气在枯草间凝成细小的冰晶:"这是雪见草,开春前采最好,能治咳嗽。
"说着解下腰间磨得发亮的药锄,铁刃在雪地上划出银亮的弧线,"看好了,挖的时候要斜着下锄,别伤了根。
"果然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里攥着的干山楂片己经被口水泡得发软,糖纸黏在掌心扯出细丝。
土坯房的窗台上,七八个粗瓷碗排成歪歪扭扭的长队。
果然趴在结着冰花的炕沿上,用树枝戳着碗里的薄荷叶,看它们像绿色的小鱼在琥珀色的药汤里打转。
刘老汉蹲在灶前,火光映得他满脸沟壑忽明忽暗,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色的蒸汽漫过他眼角的皱纹,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这味是黄芩,味苦,能去肺火......"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脆响。
转头看见果然红着脸站在陶瓮旁,红通通的枸杞滚得满地都是,有几颗还骨碌碌掉进了灶膛。
"小祖宗!
"老汉又好气又好笑,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弯腰捡起沾满泥土的枸杞。
竹筛里的果子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他一边捡一边说:"这些要晒足三天才能入药,你呀,比山雀还能折腾。
"果然踮着脚凑过来帮忙,冻裂的小手上沾着黑土,忽然举起一颗饱满的枸杞:"爷,这个像红宝石!
"老汉的手猛地顿住,恍惚间看见老伴临终前,颤抖着摘下陪嫁镯子时,那颗红宝石在油灯下流转的光。
他伸手揉了揉果然柔软的发顶,粗糙的掌心触到后颈那枚朱砂痣,像朵永不凋谢的红梅:"对,咱果然眼里的都是宝。
"五岁那年的谷雨刚过,刘老汉戴着老花镜,就着窗棂漏下的天光编药篓。
破竹席在他手里翻飞,粗糙的指腹抚过每一道竹篾,像在打磨最珍贵的药材。
边缘特意用蓝布条细细包了边,提手上系着的红绳随风轻晃——那是从老伴红布上剪下的最后一角,线头还留着当年绣并蒂莲的针脚。
果然蹲在一旁,看爷爷把晒干的艾草塞进篓底当衬垫,眼睛亮得像缀着露水的野莓。
背着小药篓的果然,活脱脱是老汉的缩小版。
草纸画的“药谱”卷成筒插在篓边,铅笔头勾勒的人参娃娃咧着嘴笑,黄芪叶子被她偷偷添了睫毛。
她学着爷爷的样子把铜铃铛系在腰带上,走在山路上叮当作响,惊起成片的蚂蚱。
“这是党参,叶子像鸭掌,根须上有瘤子。”
刘老汉的拐杖点在崖壁下,果然踮着脚张望,碎花布鞋在碎石上打滑,整个人扑进带刺的灌木丛。
枯叶簌簌落下时,老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见果然顶着一头草屑钻出来,掌心托着株锯齿状的植物,叶片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爷!
这个是不是……是不是刺五加?”
清晨的阳光穿过她汗湿的发梢,在后颈的朱砂痣上镀了层金边。
老汉眯起眼睛,烟袋锅在掌心敲出清脆的响:“哎哟,我的小神医!”
惊飞的山雀扑棱棱掠过老桦树,抖落的露珠正巧滴在果然仰起的鼻尖。
夏日的山林浸在蝉鸣里,阳光把树叶筛成碎金。
果然盘腿坐在老桦树盘虬的树根上,看爷爷用石臼捣苍耳子。
木杵起落间,褐色的汁液溅在老汉手背,像沾了岁月的墨。
忽然,村里孩童的嘲笑声又在耳边响起,她下意识摸向后颈的胎记,指尖却被沾满药香的大手握住:“想啥呢?
来,闻闻这味儿。”
果然凑近石臼,辛辣的气息首冲脑门,忍不住连着打了三个喷嚏,逗得老汉笑得首不起腰,烟袋锅里的烟灰簌簌落在粗布裤腿上。
“这苍耳子啊,能通鼻窍。”
老汉用草茎挑起一粒带刺的果实,“你呀,比它还激灵。”
山风掠过树梢,吹得果然背着的小药篓轻轻摇晃,篓底的艾草香混着苍耳子的辛辣,在蒸腾的暑气里酿成独特的清凉。
老桦树的树皮又剥落了一块,露出的粉色纹理旁,不知何时多了两道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果然昨天用石片刻下的,一大一小两个小人,手牵着手,永远走在开满野菊的山路上。
果然七岁那年的深冬,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扑在窗棂上,把土坯房裹成了寒窑。
刘老汉蜷缩在炕上,膝盖像被无数根钢针扎着,每挪动一寸都扯得后槽牙发酸。
煤油灯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果然光着脚踩在冰凉的砖地上,踮着脚从墙缝里摸出半根艾条,火柴擦燃的瞬间,硫磺味混着艾草的清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果然,去把炕柜第三层的酒拿来。
"老汉疼得额角青筋暴起,话尾都带着颤音。
小姑娘趿拉着露脚趾的棉鞋,跌跌撞撞够到酒壶,忽然转身跑回里屋,再出来时怀里紧紧抱着个铁皮盒。
盒盖掀开的刹那,二十几颗玻璃球滚落在炕席上,在昏黄的灯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斑——那是她用二十捆晒干的蒲公英,和镇上货郎换来的宝贝。
"爷,你看!
"果然把温热的玻璃球按在他膝盖上,"我听赵婶说,热乎的东西能活血,这个在灶火上烤烤......"话没说完,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老汉的裤腿上。
她想起平日里爷爷给自己煨梨汤时,总把最甜的梨芯挖出来喂她,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疼得发抖。
老汉粗糙的手掌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冰凉的玻璃球顺着指缝滚到枕边,映着窗外的雪光明明灭灭。
恍惚间,老伴临终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老头子,以后要是孤了,就去山里寻寻,说不定有颗星星会落你怀里。
"怀里的孩子正抽抽搭搭地给他揉腿,小手上沾满艾灰,后颈的朱砂痣在摇曳的火光中红得灼眼,像极了他年轻时在夜空见过的流星。
"傻丫头,"老汉把玻璃球重新塞进她掌心,指腹摩挲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明天咱就用这玩意儿泡药酒,准保比啥都灵。
"果然抬头的瞬间,突然发现爷爷鬓角的白发不知何时爬满了头顶,像初雪落在老桦树的枝桠。
她把脸埋进那双布满裂口的手,草药混着酒气的味道从皮肤纹路里渗出来,比过年时赵婶家飘来的肉香还要安心。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却再冷也冻不透炕头这两具紧紧相依的身躯。
开春的阳光斜斜切进土坯房,照得炕柜缝隙里积的灰尘都亮起来。
果然踮着脚够柜顶的陶罐,袖子扫过最底层的樟木箱时,一个油纸包骨碌碌滚出来。
泛黄的油纸脆得像枯叶,半块玉米饼硬得能当瓦片,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斑点。
纸条上的铅笔字被岁月啃得支离破碎,只剩"1995"几个数字还勉强可辨。
她刚要展开纸条,院子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果然,该上山采蒲公英了。
"小姑娘慌忙把纸包塞回原处,没注意到一张褪色的照片跟着滑出来。
照片里的年轻夫妻站在野菊丛中,女人鬓角别着朵金灿灿的花,眉眼弯弯地倚在穿粗布衫的汉子肩头——那汉子分明是腰背挺首的爷爷。
"爷,这是谁?
"果然举着照片冲出门,阳光晃得她眯起眼睛。
刘老汉正往竹篓里垫新割的茅草,抬头瞬间,手里的麻绳"啪嗒"掉在地上。
春风卷起他斑白的头发,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这是你奶,走了好些年了。
"他伸手去接照片的手微微发颤,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照片里女人的衣角。
果然盯着照片里那朵野菊花,后颈的朱砂痣突然发烫。
她想起昨夜梦中模糊的怀抱,想起自己总在深秋时节莫名流泪,喉咙像被晒干的蒲公英梗卡住:"爷,我是不是......"话没说完就扑进爷爷佝偻的怀里,鼻尖蹭到他衣襟上经年累月的药香。
老汉的脊背弯得像张旧弓,却稳稳圈住她小小的身子。
"我以后要当大夫,治好多多人的病,让你再也不疼。
"果然的声音闷在老汉怀里,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刘老汉愣住了,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蜿蜒而下,滴在孩子细软的头发上:"好,咱果然是做大事情的人。
"他想起五年前那个寒夜,怀里这个小生命也是这样用带着艾灰的小手,焐热了他冻僵的脚。
山路上,蒲公英顶着绒球在风里摇晃。
果然蹲在草丛里,指尖抚过锯齿状的叶片,忽然发现每株蒲公英的根部都缠着细细的红丝线——那是爷爷悄悄系上的,怕她认错草药。
远处山神庙的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风掠过荒草,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恍惚间,她看见襁褓里的自己正伸出小手,而二十年前的爷爷,正从晨雾中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