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壬辛蜷在椅上,麻木地盯着屏幕,她的右手搭在数位板上,拇指和食指紧捏着触控笔,试图将女主角冉云薇浮夸的假哭P成“影后级表演”。
她瞥了一眼素材库,盯着屏幕上那张被精修到反光的脸,头脑瓜子嗡嗡的,对这张越发出戏的脸,实在下不去手了。
最终还是没有将它拖回时间轴。
37小时不眠不休,她的眼睛干涩得就像是被砂纸摩擦过,眼皮竭力睁开又难捱地垮下,唇边挂着阴恻恻的冷笑,活像个索命的过劳死。
上面抵不过冉云薇背后的资本无休止地给她施压,女主演满意了投资方又不干了,这坎儿算是过不去了。
制片主任的话语犹在耳边,“小路啊,云薇姐的戏份需要再调整,投资方觉得皮肤状态不太好,广告都不好投放,你要最大力度体现她的演技,要更真实的情绪啊。”
桌角的半杯咖啡早己凉透,杯底残留着一点浓缩的痕迹。
显示器旁贴着张便利贴,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修改意见,多数被画上勾叉,只剩下关于女主镜头的苛刻要求。
她忽觉心口发麻,手指微抖着用力掐进虎口的月牙形伤疤,避免自己昏死过去,手腕充斥着***的酸痛,那里有一圈不知缘由的浅浅红痕。
黑胡桃木桌的角落,摆着一个用铁丝和毛线缠绕制成的红珊瑚摆件,毛毛糙糙显得笨拙可爱。
她拿起红珊瑚揉了揉,顿觉暖暖的十分解压。
虽然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不妨碍她从家中角落翻出来时一眼相中的喜爱。
当她站起来时,黑暗像幕布般砸下来,肋骨硌在办公桌边缘,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缓了一会儿轻声叹息,便再次起身到茶水间添加续命的咖啡。
速溶咖啡在杯中旋转。
恍惚间,她看见褐色的漩涡里浮起血丝,指间传来灼痛感,力道一松,瓷杯炸裂的声响回荡在耳边。
她下意识弯腰去捡碎片,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按在一滩血泊里,任何人碰上离奇之事不免害怕,而她只是木讷地喃喃道“幻觉…”一觉醒来就好了。
…闹钟尖锐地划破梦境,路壬辛感觉眼皮灌了铅似的,意识几番沉浮,才勉强抓住一缕清明。
她捞过滚烫的手机,摩挲半碎的钢化膜,等着谁的消息。
最终黯然起身。
路过桌子时,上面摆着一些杂乱的资料。
救援队搜救报告,地震烈度图,失踪人口报案登记等。
被撕开的牛皮纸档案袋搁在一边,露出标明“强制宣告”的《民事判决书》。
“…关于宣告死亡纠纷一案,法院认定辰鸦于3017年6月20日死亡。”
她顿住脚步,有些心悸,抄起那一沓资料甩进垃圾桶里才好受些。
他们说己经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宽延,要求她提供确切的生存证据。
她没有。
六年了,还是没有进展…她快速洗漱完,对镜发呆,水渍滑下素净的面颊,无精打采的睡凤眼耷着,眼下挂着倦怠的青黑,眉心痣被她蹙得动了动。
草草收拾出门,张贴完寻人启事,她才赶往地铁站。
寻人启事上,瘦弱少年身穿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乖巧腼腆。
——那是她为阿弟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随她离开,没贴稳的纸张轻飘飘落下,少年的身影却消失了。
地铁站比往常更拥挤,明明处于凉爽的金秋,却没来由地燥热非常。
路壬辛缩在角落,上班族们反常地躁动着,此起彼伏的甜腻对话像打翻的糖罐:“老公今晚想吃啥?”
“宝儿我马上到公司~”“讨厌啦~”“…”这些声音黏糊糊地包裹在耳膜上,让人想起超市货架上快要过期的廉价巧克力。
叮咚!
广告提示音刺破黏稠的空气。
“Lucky心灵奇迹——创伤终结者”甜得发齁的女声从广播里渗出:“是否觉得全世界都在针对你?”
适时响起玻璃破碎的音效。
就在这时,前方爆发了尖叫:“凭什么要我道歉!
你根本不懂我!
你滚!
滚!!”
高个儿女孩正把男友往车厢外推,咖啡脱手落在地上,液体溅到周围人的裤脚。
“NESE认证!”
广告声适时拔高,“一粒Lucky,让您对伴侣的愚蠢行为保持微笑!”
伴随着夸张的哄笑声。
女孩的男友涨红着脸卡在车门处:“我偏不走!”
警报声尖锐地响起,和广告里的罐头笑声诡异地重叠。
被他波及挤出车厢的人骂骂咧咧。
车窗上的广告屏闪烁着:一个卡通大脑被粉色胶囊击中,弹出“情绪稳定度+100%”的字样。
“特别提示,”女声神秘地压低,“服用Lucky后,您会主动为伴侣的暴躁找借口——比如他一定是工作太累了。”
路壬辛看着手机,房东的消息和广告词同时跳动。
“下季度涨租300。”
“Lucky让您爱上付房租的感觉!”
男生还在即将关门的车门处叫嚣:“有本事分手啊!”
而广播里的女声欢快地总结:“记住,在Lucky的世界里,没有解决不了的感情问题——只有不想吃的药!”
路壬辛看了眼时间,7:38。
如果这班车延误,她将错过8:00的打卡。
上月因为类似情况迟到三次,绩效己经被扣得所剩无几。
“现在的年轻人啊...”旁边的大妈摇头,却被自家老伴打断:“你当年不也...”在挤得无法动弹的车厢内,争吵像瘟疫般蔓延。
一对穿着情侣装的中年夫妻开始翻旧账,戴着心型眼镜的女孩扇了男友一耳光,手肘顺便攻了旁人一肚子,就连站台边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都在和同事争执谁该来处理这摊烂事。
路壬辛极力蜷着,避免“瘟疫”的风刮到身上。
她盘算着房租上涨后是否要减少餐食或者停用提神药物——反正也没什么效果。
奇怪,她昨晚做完负责部分没有?
最后一次修改保存了吗?
出来锁门了吗…“你给我闭嘴!”
她的思绪被高亢的尖叫拉了回来。
那个女生继续对着男友吼叫,“你去死算了!
你去死!”
她男友冷笑:“你终于说出...”话音未落,地铁门以极不正常的速度闭合起来。
广告屏最后闪过一行小字:“Lucky药业,为您的情感生活按下美化键。”
人们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声音——像液压机碾碎一筐西红柿。
他的身躯在门缝中挤压变形,鲜血呈放射状喷溅在最近一对夫妻脸上。
“啊!!”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车门外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踉跄着被矮个子男友推了一把:“你跟着叫什么丢不丢人啊!”
女人的手从高处劈下时顺势卡进了尚未完全闭合的门缝。
而后列车利落闭合——飞驰而去。
骚乱吵闹在密闭的车厢中传响不绝,没人注意一只银色钻戒从碾得稀烂的不明物上滑了下来,被乱步踢到路壬辛脚边。
至此车厢变成了封闭的人间地狱,人们像沙丁鱼般挤压冲撞。
路壬辛被推搡着跌在血泊里,平衡全失,又撞进一片浆糊,迎面灌入浓重的酸锈味。
世界的声音变得好远,如大浪拍击,又猛地坠下,颅中发出刺痛的鸣响。
*“Lucky药业提醒您:下一站,幸福里。”
*机械女声欢快地播报着,满车厢混乱地摇着摆着。
她的脸颊贴着冰冷刺骨的玻璃,仿佛万钧在肩上无法使力。
“鸦…”她借着稀薄的空气勉强脱口,“你还回家吗…”或许等不到了。
地铁忽地剧烈震动,所有灯光同时熄灭,只剩钢轨摩擦声。
黑暗中,路壬辛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那触感冰凉得不似活人。
她想起地震当天,她明明也攥紧了弟弟的手,为什么没能留住…她为什么这么没用?
“别…怕。”
耳边响起的声音带着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恶臭的腥味散去,一丝奇异的木香侵袭鼻腔,沁入肺腑,带着雨后潮湿的冷气,令人安心。
随后一阵天旋地转,手腕的冷意也渐渐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