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内部的光线似乎短暂地波动了一下,随即,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下方阶梯平台的动静。
爱丽丝·莫梅斯的身影出现在最顶层的白色平台上,像一道骤然降临的光。
她并未奔跑,步伐却带着一种轻盈的迫切,绣着繁复藤蔓与初蕾玫瑰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她沿着宽阔的阶梯一层、一层地向下走来,阳光追逐着她,在她璀璨的金发和精致的衣料上跳跃流淌,整个人仿佛自带柔光滤镜,与这梦幻花园浑然一体。
帆高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指腹下的草叶被无意识地碾碎,渗出一点微凉的、带着植物清气的汁液。
他想后退,想把自己藏进旁边那堵由怒放玫瑰构成的花墙里,但膝盖像是被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温暖的光晕离自己越来越近。
浓郁的、混合的花香里,渐渐渗入一丝独特的清甜,如同清晨沾着露水的百合,若有若无,却异常清晰地拂过他的鼻端。
那是属于她的气息。
爱丽丝终于踏上了帆高跪坐的主步道。
她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帆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
近看,她比在窗中更鲜活,肌肤白皙细腻,透出健康的红晕,那双眼睛是清澈的碧色,如同春日最纯净的湖泊,里面盛满了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回应的好奇与关切。
她微微歪着头,像在观察一只误入花园的、羽翼未干的雏鸟。
“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响起,清脆悦耳,带着一种自然的韵律,像花园里那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歌唱,没有他世界里人们惯有的疏离或试探,只有纯粹的询问。
“刚才那一下摔得可不轻。”
她的目光落在他额角那处隐隐作痛的地方,那里大概己经微微泛红,甚至可能蹭破了一点皮。
帆高的喉咙像是被一团干燥的棉花堵住了。
他张了张嘴,唇瓣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他该回答什么?
好?
还是不好?
在这个花香浓郁到令人窒息、阳光温暖得近乎虚幻的地方,他膝盖的疼痛和额角的钝感是唯一能抓住的、属于“现实”的锚点。
他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齿轮。
紧接着,又飞快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混乱的动作想表达什么。
爱丽丝并没有因为他笨拙的反应而流露出任何不耐烦或轻视。
她碧色的眼眸里反而多了一丝了然,像是看穿了他的无措。
她向前走近了一步,微微弯下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掌心向上,姿态自然而坦荡。
“来,”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地上很凉。
先起来好吗?”
帆高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上。
干净,柔软,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一致的、不真实的美好。
他有多久没有触碰过另一个人的体温了?
记忆里只剩下冰冷的玻璃杯、粗糙的沙发面料和键盘的塑料触感。
那手心的温度,对他而言,几乎是一种陌生的、带着潜在灼烧感的存在。
他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试图用这种熟悉的痛感来抵御内心翻涌的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
他不敢碰她。
他会弄脏她。
他是从灰暗角落里滚出来的石子,沾满了洗不掉的尘埃,怎么能碰触这片纯净的光?
“没关系的,”爱丽丝的声音更轻柔了些,耐心得不可思议,那只伸出的手稳稳地悬在空中,没有半分催促的意思,“你看起来需要一点帮助。”
时间再次被拉长。
步道两旁的花丛里,蜜蜂的嗡嗡声似乎都放轻了。
帆高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笨拙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下,又一下。
他垂着眼,视线从那只完美得令人自惭形秽的手,移到自己沾着泥污草屑、指关节处还有些细小划痕的手上。
强烈的对比带来更深的刺痛。
最终,是额角那处越来越清晰的抽痛,和膝盖下方大理石传来的、无法忽视的冰冷坚硬,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种卑微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压过了那厚重的自我厌弃和恐慌。
他需要一个支点,让他从这个狼狈的、暴露在阳光下的姿势里解脱出来。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赴死般的迟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动作僵硬,手指蜷曲着,微微颤抖。
他避开了爱丽丝手掌的中心,只敢用自己最不脏污的、靠近手腕的几根手指的侧面,极其小心地、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她指尖下方的手背边缘。
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
她的皮肤光滑细腻,带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属于活人的温软触感。
不是冰冷的玻璃,不是粗糙的布料,是真实的、带着生命热度的柔软。
这触感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感官的壁垒,一种强烈的酸涩感��地冲上鼻腔,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
就在他碰触到的瞬间,爱丽丝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温柔地向上翻转了一下,轻轻握住了他僵硬的手指前端。
她的力道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却足够稳固。
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顺着那接触点传来。
帆高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借着这股力量,摇晃着站了起来。
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跪压和之前的磕碰,传来一阵绵软的刺痛和酸麻,让他身形不稳地晃了一下。
爱丽丝立刻用另一只手虚扶了一下他的肘部,动作迅捷而自然,随即又礼貌地松开,没有造成任何压迫感。
“看,这不难。”
她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如同初阳融化了清晨的花瓣上的薄霜,明媚得让帆高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视线。
她松开了握着他手指的手,那短暂而真实的温暖也随之抽离。
帆高终于站首了身体,却依旧微微佝偻着背,仿佛不习惯挺首脊梁。
他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沾满泥土的鞋尖上,不敢看眼前光芒西射的少女。
空气里那无处不在的花香似乎淡去了一些,但另一种无形的压力——源于自身格格不入的狼狈和对方纯粹善意的巨大反差——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
“我叫爱丽丝,”她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种自然的亲和力,“爱丽丝·莫梅斯。
你呢?
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花园里?
像……嗯,像一颗掉下来的星星?”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天真和好奇,并非刻意的比喻,却让帆高心头又是一震。
星星?
他只觉得自己是块碍眼的陨石。
他需要回答。
名字。
至少名字要说出来。
帆高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口腔里干涩得发苦。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视线却只敢落在爱丽丝肩头下方那片精致的刺绣上——纠缠的藤蔓和含苞的玫瑰,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帆……高。”
他终于挤出了两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像是许久未曾上油的齿轮在摩擦,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粗糙感。
“帆高?”
爱丽丝重复了一遍,碧色的眼眸眨了眨,像是在确认这个发音独特的名字,“很有趣的名字。”
她的评价很自然,没有深究,随即又将话题转回到最初的问题上,语气依旧温和,“那么,帆高,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从天上?
还是……”她好奇地环顾了一下西周繁茂的花丛,“从花里长出来的?”
她的想象力显然很丰富。
帆高感到一阵茫然和无力。
他怎么来的?
捡水杯,然后世界就碎了。
这种话说出来,谁会信?
在这个美得像画的地方,他的经历听起来只会像个拙劣的疯子的呓语。
他再次沉默下来,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更害怕说出来后对方眼中可能出现的怀疑或怜悯。
爱丽丝看着他又陷入沉默,小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她似乎理解了他言语的艰难,不再追问来历这个显然让他倍感压力的问题。
她重新打量了他一下,目光掠过他额角的擦伤和沾着泥污的、明显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简单衣着,那关切的神色又明显了几分。
“好吧,”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决定,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不管你是怎么来的,既然你现在站在莫梅斯家的花园里,还把自己弄伤了,”她指了指他的额角,“作为主人,我可不能视而不见。
而且……”她碧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真诚的好奇,“你是我在花园里发现的第一个‘意外访客’,这很有趣。”
她微微侧过身,指向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洁白城堡,姿态优雅而自然。
“跟我来吧,帆高。
外面风有点凉,你需要处理一下额角,或许还需要一杯热茶定定神。”
她的邀请首接而坦率,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大小姐的理所当然,却又奇异地不让人感到被冒犯。
仿佛引领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访客进入城堡,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帆高的身体再次僵住。
去那座城堡?
进入那个纯粹洁白、散发着神圣光晕的内部?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碰到了身后冰冷的石阶边缘。
那里面一定更明亮,更一尘不染,更与他身上的灰暗格格不入。
他只想逃离,逃回……逃回哪里?
那个昏暗的、只有水杯碎裂声的房间?
那个念头此刻竟也带来一阵尖锐的恐惧。
爱丽丝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退缩。
她并没有再伸手,只是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阳光在她金色的睫毛上跳跃。
“别担心,”她的声音放得更轻缓了,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只是处理一下小伤口,喝杯茶。
城堡里很安静,没有别人会打扰。
我保证。”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那双清澈的碧眸坦然地迎着他躲闪的目光,里面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善意和一点点的坚持。
帆高的视线在爱丽丝坦荡的目光和身后那壮丽却令人窒息的花海之间游移。
冰冷的石阶硌着他的脚跟,额角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疼着,提醒着他此刻孤立无援的处境。
留下?
他能去哪里?
这片陌生的、绚烂到可怕的花园,比那座城堡更让他无所适从。
至少……城堡里或许有角落可以躲藏?
或者……那杯热茶?
这个简单的词汇,在冰冷的慌乱中,竟像一块微小的磁石,吸引了他一丝微弱的注意力。
他再次垂下眼,盯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鞋尖,仿佛那里藏着答案。
时间在花香和无声的对峙中流逝。
最终,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到几乎只是下巴向下沉了一瞬。
爱丽丝的唇角再次弯起,这次的笑容更加明显,带着一种达成小小共识的满足。
“太好了。”
她语气轻快地说,仿佛他做了一个无比明智的决定。
她转过身,姿态优雅地开始沿着宽阔的步道,向那层层上升的白色阶梯走去。
走了两步,她自然地侧过脸,用眼神示意帆高跟上。
帆高在原地又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
然后,他抬起沉重如灌铅的腿,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虚浮,踩在光洁的大理石上,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鞋底缝隙里夹带的细小沙砾与石面摩擦发出的微弱声响,这细微的噪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让他耳根发热。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再次踉跄,目光死死地盯着爱丽丝身后那片曳地的裙摆边缘,那片流淌着柔和光泽的衣料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引导着他,一步一步,笨拙地、沉默地,走向那座散发着纯净光芒的白城堡,走向一个未知的、令人心慌又隐隐有一丝微弱期待的“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