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他的笑容太绚烂,还是他话中有什么词烫到了我,一时我只觉胸口一热,一颗心高高悬起。
我不由得呼吸一窒。
然后……它疯狂地撞击起我的胸腔。
我近乎狼狈地接过茶盏来,胡乱端起啜了一口,才勉强忽略内心乍然而起的纷杂。
什么客套话到了嘴边,都逃不出发热的头脑,末了,我也只能近乎呢喃地挤出一句:“......好。”
这一刻起,我前十五年里自以为的断情绝欲分崩离析,露出最深处我的私心来。
素不相识的红尘烟火蓦地霸迫闯入我的心房,滚滚萦上,化作一个红衣的模样。
他不会真是只狐狸精吧?一片兵荒马乱中,我忍不住抽出神想道。
若他不是妖精,又何至于莫名叫我神魂颠倒?
“想什么呢?
这么出神。”
一双微凉的手忽地覆上我的脸颊,薄茧擦过皮肤,有些痒。
我猛然回过神,发现他正坏笑着捏我的脸。
——心脏再次开始狠狠上下乱撞,恨不得在光天化日之下剖展出它一片赤诚。
我忙别过眼去,手忙脚乱地抓下他一对“贼爪”。
师兄郁郁收回手,还在抱怨:“捏一下而己嘛,那么小气.....”……对我来说,真的只是捏一下而己吗?
“算了。”
他嘟嚷了一声,仰头饮了口茶,问我,“对了,小师弟,你叫什么名字?”“梅应明。”
我勉强稳下心神,答道。
“梅应明...…合心声曰应,日月辉曰明。
好名字。”
师兄放下茶盏来,笑看赞道,“礼尚往来,我叫孟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我心里好似被猫抓了一下,微微一颤,隐隐从中嗅到了宿命的味道。
可惜,后来我才知道,此诗真正的后二句是——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命运像是给我开了个玩笑,兜兜转转,到最后才发现,起点就是终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如我的名字,梅应明。
师兄说,合心声曰应,日月辉曰明。
应明,是个好名字。
但是,我姓梅。
于是,我生命中的一切美好、一切光亮,注定稍纵即逝、无踪无影。
而我,注定抱着一卷狗屁不通的经文,画地为牢,磋磨一生。
我那小鸡师弟问我,值得吗?
我说,无所谓值不值得。
纵然身陷回不去的囹圄间,令我痛苦不堪、倍受煎熬。
可只有这样,记忆的刀划在心上,我才不会忘了他。
……我不想忘了他,一点一滴都不想忘。
我只是,不想忘了他……我只是...…想让他永远活在我心里。
值得吗?
值得。
因为师兄的道是逍遥,而我的道,是师兄的逍遥。
固守本心,有何不值?*我终是没有听师父的话,不过几日,我便与师兄混熟了。
“喜欢我这慕归室?”
师兄弯下腰,一点我的脑门,笑得没个正形。
师兄生得高,我疑心他比我院中的树还要挺拔。
师兄很好看,用我学过的诗说,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幼时闻“瓜果掷檀郎”的传说,只当其为戏言,而今我竟信了个十成十。
我没有可掷的瓜果,只好将我珍藏的树叶松针往慕归室送,赠予貌美的孟郎师兄。
在应当同金玉珠宝相伴的岁月,我在收藏宅后的落叶;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我依旧在收集街巷间的枝叶;当下处于深山老林之中,我自然更变本加厉地去寻各种模样奇巧的林叶、松针,有时还顺手揪些芬芳的野花,然后一并塞到师兄手里去。
父亲在世时,就喜欢给敬仰的人送珍贵之物。
我学了个有模有样,也给敬仰的师兄送我的珍贵之物,搞得慕归室西处挂满了各式松枝干花,连原本插芍药的大陶瓶里也塞枯枝塞得满满当当。
“玩物丧志的小东西。”
师兄每每将我的“宝贝”挂上墙时,都要摇着头笑骂一句,“你是要在我的慕归室里筑个巢吗?”
我听得此话,总要不由得委屈一番。
玩物丧志的分明是师兄。
我虽有这样一点微薄的喜好,但我心中有数,绝不会在做正事时让其扰我半分。
但师兄...…看那随手挖来的野芍药都长满了后院,就知道师兄一天到晚都在做些什么“正事”。
至于筑巢,还是给师兄那些乌雀筑吧!
区区两个人,凑于一处,竟也将山上搞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师父愁得山羊胡一把一把的掉,终于有一日,在我练完剑后师父单独叫住了我,摇头叹息着说:“为师刚上山时就对你说过,少和你师兄在一起,唉,可是你现在呢?”
师父又说:“你天资卓绝,生来便立于大道间,可你却偏偏要走这样一条路...…唉。”
我听得半懂不懂,只胡乱点头。
最终,师父看着我,也没再说什么,只摸一摸我的头,语重心长道:“也罢,合该你们命当如此吧......只希望有朝一日,你不要后悔。”
首到师父离去,我似懂非懂地抱剑立于原地,心想,我自己选的路,纵是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又怎会有后悔一说?那时我又怎会知道,命运当真在我面前横了好大一堵南墙,而我当真一头撞了上去,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