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钧正在给光绪年间的青花缠枝莲纹盘补釉,手腕一抖,笔尖险些戳穿底款。
他瞥见实习生马尾辫上沾着半片海盐结晶——昨夜撒在门槛的盐果然被这丫头蹭到了。
“空调管道共振。”
他往调色碟里添了滴松节油,青竹轩老旧的铜制空调应景地发出两声哮喘般的嗡鸣。
苏小满踮脚去够博古架顶层的铜鎏金座钟,军绿色工装裤蹭过顾承钧的修复台:“少来!
我十一点走的时候,三重铁锁咔哒咔哒响得跟摩斯密码似的……”她突然噤声,指尖触到座钟背面粘着的半透明胶状物,“这什么?
蜗牛爬房梁?”
顾承钧抽走她手里的镊子,胶状物在晨光中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
他想起昨夜井底传来的青铜震颤声,喉头又泛起铁锈味:“去后院把晾着的澄心堂纸收进来,湿度超标了。”
打发走聒噪的实习生,他摘下护目镜时才发现镜片上有道细如蛛丝的裂痕。
监控屏幕第七格依旧跳动着雪花噪点,像极了女伶瓷俑脖颈处蔓延的冰裂纹。
沈三爷是踏着正午的日头来的。
“顾师傅,听说您收了件成化年的好货?”
枣红色唐装袖口露出半截蜜蜡手串,沈三爷食指上的翡翠扳指叩着黄花梨茶台,震得茶盏里浮沉的君山银针微微发颤。
顾承钧用镊子夹起盏托里被震落的茶叶梗:“您消息比故宫的文物普查队还灵通。”
“做我们这行的,耳朵不灵可吃不上饭。”
沈三爷掏出一方苏绣帕子擦拭扳指,帕角隐约露出半幅《韩熙载夜宴图》的纹样,“您看这俑……”修复室突然传来瓷器落地的脆响。
顾承钧转身时瞥见沈三爷颈侧青筋突地一跳,那枚翡翠扳指在茶台上碾出半圈水渍。
苏小满正蹲在地上拼凑粉彩花鸟罐的碎片,抬头时满脸无辜:“澄心堂纸太滑了!”
她藏在背后的左手却悄悄冲顾承钧比了个“OK”——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代表沈三爷带来的紫砂壶里检测出清代矾红彩的残留物。
送客时,沈三爷在门槛处驻足良久。
他摩挲着青砖墙上那道民国时期留下的弹痕,突然轻笑:“顾师傅,令祖父当年修复过一尊定窑孩儿枕吧?”
铅云压城的时刻,顾承钧反锁了修复室三重门。
女伶瓷俑躺在恒温修复台上,翠蓝水袖的裂缝己蔓延至肩胛。
他戴上手术用乳胶手套的瞬间,昨夜井底的青铜震颤声又在耳蜗深处泛起涟漪。
指尖触到水袖内侧锔钉的刹那,瓷俑突然发出类似骨笛的嗡鸣。
顾承钧太阳穴突突首跳,三十年前爷爷染血的绷带、昨夜井中倒影、今晨镜片裂痕在视网膜上重叠成诡谲的万花筒。
“藏。”
这个字清晰得像是有人贴着耳骨呵气。
顾承钧猛地缩手,乳胶手套指尖渗出暗红血珠——锔钉边缘不知何时生出了细密如鲨鱼齿的凸起。
修复台射灯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扭曲成某种多足生物的轮廓。
他抓起爷爷留下的金钢钻,发现钻头残留的瓷粉在紫外灯下泛着诡异的磷光。
窗外响起闷雷时,顾承钧己经拆解了第三遍监控录像。
画面里沈三爷擦拭扳指的帕子角落,《韩熙载夜宴图》中那个怀抱琵琶的歌姬,袖口纹样与女伶瓷俑的水袖裂痕走向完全吻合。
他打开爷爷那本《古瓷鉴定手册》,发现新增的朱砂指印恰好覆在“成化斗彩”的章节页。
泛黄纸页间飘落的瓷粉在显微镜下呈现出纳米级的螺旋纹——这绝非明代工艺能达到的精度。
当最后一线天光被乌云吞噬,顾承钧将瓷俑翻转过来。
褪色的戏服纹饰在侧光中显露出山水画的笔触,而本该平整的背脊处,三道锔钉裂痕恰好组成了甲骨文中的“井”字。
修复室突然断电的瞬间,他听见瓷俑腹腔传来空腔共鸣般的叹息。
应急灯亮起时,工作台上那滩混着血珠的蒸馏水正缓缓爬向铅盒,在玻璃表面勾勒出半幅青铜器铭文的拓片。
顾承钧摘下手套,从樟木柜底层取出爷爷用犀牛角做的开片刀。
刀柄处那道陈年血渍在黑暗中泛起微光,如同某种沉默的指引。
顾承钧的指尖在瓷俑耳垂处顿了顿。
那处釉面比其他部位更温润,像是被无数代人摩挲过的玉璧。
昨夜渗血的食指刚贴上去,冰裂纹里就涌出细碎的呜咽声,混着檀板敲击的脆响,比之前清晰得如同揭开了隔世纱帐。
“别碰水袖......”这次他听清了,是带着吴地口音的戏腔。
樟木柜里传来开片刀与犀角盒的共振声,刀柄血渍的微光忽明忽暗。
顾承钧把瓷俑翻过来平放,发现耳垂内侧的锔钉比别处多出三道螺旋纹——与爷爷手册里诡异的纳米级纹路如出一辙。
他鬼使神差地换到左手,指尖刚触到冰裂纹边缘,空调管道突然爆出尖锐啸叫。
恒温箱里的湿度计指针疯狂跳动,青花缠枝莲纹盘上的补釉竟开始自行剥落。
“顾老板!”
苏小满的拍门声混着雷雨砸进来,“整条街跳闸了!”
顾承钧迅速用驼毛毯裹住瓷俑,转身时撞翻了修复台边的宋代茶盏。
釉色青翠的越窑盏在桌面滚了半圈,被他下意识抄住。
掌心触到盏底开片的瞬间,耳膜突然灌入清泉过石的声响。
“喂,摸够没有?”
顾承钧手一抖,茶盏险些滑落。
这声音比瓷俑的戏腔鲜活十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促狭尾音。
他低头盯着盏沿残留的茶渍,发现釉面下的冰裂纹正泛着萤火虫似的幽光。
恒温箱突然恢复正常运转,指针卡在62%的临界值。
苏小满的脚步声远去了,雨声中混杂着她哼《锁麟囊》的荒腔走板。
顾承钧反手锁死门闩,把茶盏举到射灯下细看——盏心积釉处隐约透出半枚指印,与爷爷手册上的朱砂痕迹完全重合。
他屈指轻叩盏壁,盏底突然漾开圈涟漪。
那声音又响起来:“你们顾家人手劲都这么大?”
这次还带着瓷器相撞的叮咚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抛接铜钱玩。
顾承钧触电般缩回手,乳胶手套内侧渗出汗渍。
他想起昨夜井底倒影里晃动的青铜器轮廓,忽然抓起开片刀在盏沿刮下一星瓷粉。
显微镜下,螺旋纹的旋转方向与女伶俑耳垂处的锔钉完全相反。
“别白费劲了。”
茶盏突然在修复台上自行转了半圈,盏口正对他惊愕的瞳孔,“你爷爷刮了三十年也没弄明白——”窗外的雷暴恰在此时劈落。
雪亮电光中,顾承钧看见茶盏内壁浮现出细若蚊足的字迹,那是用茶垢写就的《茶经》残篇。
更诡异的是,某个“器”字的墨色竟新鲜得像是刚写上去的。
他摸到盏底时,指尖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那声音突然正经起来:“当心姓沈的老狐狸,他脖子上戴的可不是普通蜜蜡。”
语速快得像暴雨砸在瓦当上,“你祖父当年......”话音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斩断。
苏小满贴着门缝喊:“沈三爷的紫砂壶检测报告出来了!”
顾承钧手一颤,茶盏翻倒时泼出的残茶在桌面蜿蜒成奇怪的卦象。
等他再抬头,盏心的指印己经消失了。
雨声渐弱时,顾承钧仍盯着掌心的茶盏。
釉色在应急灯下泛出妖异的孔雀蓝,那道戏谑的余音像茶叶梗似的卡在牙关处。
修复室外,苏小满正用鸡毛掸子敲打着跳闸的配电箱,叮叮当当的节奏莫名契合昨夜井底的青铜震颤。
他摸到盏底某道冰裂纹的豁口,忽然意识到这茶盏三十年来始终摆在爷爷的案头——而此刻的釉面温度,竟比活人的腕脉还要温热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