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的黑靴碾过水洼,靴帮上暗金线绣的沙漏纹样吸饱了脏水,沉甸甸坠着脚步。
他身后的两个税吏缩着脖子,皮甲在雨幕里泛着湿冷的铁光。
“就是这户,陆头儿。”
一个税吏指着前方歪斜的茅屋,檐下挂着一串干瘪的玉米,在风里打着旋。
陆沉没说话,抬手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柴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草药味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一个枯瘦如柴的农妇正死死抱着一个大半少年,像护崽的母兽。
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眼睛瞪得老大,里面盛满了陆沉看过千百次的恐惧。
“时辰到了。”
陆沉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一块浸透了冷雨的石头。
他解下腰间悬挂的器物——那是一柄奇特的“刀”,更像一根尺子,尺身半透明,里面流淌着细密的、仿佛有生命的暗金色砂砾。
这就是时砂刃,帝国征收时间税的工具。
“官爷?
再宽限两天!
就两天!”
农妇猛地扑跪在陆沉脚边,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他冰冷的靴面,泥浆糊满了她的指节,“地里…地里的苗刚抽穗,等收了粮,卖了钱,一定补上!
求你了,官爷!
我给您磕头!”
她额头重重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陆沉的目光掠过她花白散乱的头发,扫过墙角堆着的几捆干瘪黍米,最后落在那瑟瑟发抖的少年身上。
期限就是期限,帝国的律法如同时砂刃里的金砂,冰冷、准确、不容更改。
宽限?
那是对规则的亵渎,是他职责的污点。
他手腕微动,时砂刃轻巧地挣脱了农妇的抓握,精准地点向少年***的脖颈。
刃尖触碰到皮肤的刹那,里面的暗金砂砾瞬间沸腾,发出细微而贪婪的嘶嘶声,仿佛嗅到了甘美的猎物。
“娘——!”
少年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身体猛地向前一挣,竟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带着一股绝望的蛮力扑向陆沉,双手胡乱地抓挠着,似乎想推开那柄收割生命的凶器。
陆沉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这不过是无数次征收中最常见也最无用的反抗。
他的手腕只是下意识地翻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时砂刃的刃口完全贴上了少年扑来的胸膛。
嗡!
金砂的光芒骤然炽亮,不再是暗金,而是刺目的、燃烧般的亮金色!
它们不再流动,而是疯狂的旋转、抽取!
少年扑击的动作瞬间凝固。
陆沉清晰地看到那张年轻脸庞上的恐惧、愤怒、不甘,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抹平。
饱满的皮肤在所有人眼前极速失去水分和光泽,如同被烈日暴晒的泥地,寸寸干裂、塌陷。
肌肉萎缩,骨骼的轮廓狰狞地凸显出来,包裹着骨骼的皮肤迅速蒙上死寂的灰败。
仅仅两个呼吸之间,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彻底坍缩、风干,化为一具保持着前扑姿势的、蒙着薄薄一层灰白皮肤的骷髅骨架。
骨架失去了支撑,“哗啦”一声散落在地,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低矮的茅草屋顶。
屋内死寂。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农妇喉咙里发出的、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
她瘫软在地,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地上那堆属于她儿子的白骨,仿佛魂魄也一同被抽走了。
陆沉面无表情地收回时砂刃。
刃身内,原本空了大半的金砂层重新变得充盈饱满,亮金色泽缓缓沉淀回暗金。
他指腹在尺身上轻轻一划,一行微光数字显现,记录了此次征收的量额。
完成了。
他转身,靴子踏过散落在地的白骨胫骨,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柴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屋内凝固的绝望和那具小小的、新鲜的骷髅。
雨还在下,冰冷地冲刷着三人身上的泥泞和那股无形的血腥气。
回城的官道泥泞不堪。
“啧,这趟量倒是足,”一个税吏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凑近陆沉,“陆头,手法还是这么利索!
那小子扑上来那下,吓我一跳,您动都没动一下!
铁面大人要是知道,肯定又得夸您心志如铁,该发双倍俸禄!”
他语气里带着谄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陆沉没理会,只是沉默地走着。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下,流过下颚,滴落在胸前冰冷的皮甲上。
腰间的硬物随着步伐一下下硌着他的侧腹。
那不是武器,而是半块巴掌大的青铜符石,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残留着模糊的兽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像件不值钱的古物。
就在刚才,时砂刃抽取少年生命、金砂沸腾的刹那,他分明感觉到这半块冰冷的石头,极其轻微的震颤了一下,紧贴皮肉的地方,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错觉?
雨水带来的寒意?
陆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在粗糙的石面上划过,那点暖意己消失无踪,石头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死寂。
他微微蹙眉,将这点异样归咎于任务结束后的疲惫。
天色愈发昏暗,雨幕中的西京城墙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轮廓。
城门洞下,守卫懒洋洋地缩在避雨的角落,看到陆沉一行身上的时税司徽记,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城内的喧嚣裹着湿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几分荒村的死寂。
狭窄的街道两侧挤满了摇摇欲坠的木板房,污水在沟渠里肆意横流。
行人大多步履匆匆,面色憔悴,眼窝深陷,带着被时间追赶的惶然。
偶尔有衣着体面些的,也多是面色苍白,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仿佛生怕被无形的砂砾缠上。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油脂、劣质烟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与尘土混合的衰败气息。
这就是恒辉王朝的心脏,一座在时间重税下苟延残喘的巨城。
衰老和死亡是这里最寻常的风景。
“陆头儿,去‘听雨轩’暖暖身子?”
另一个税吏提议,指了指街角一家挂着褪色酒旗的茶馆。
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和嘈杂的人声。
陆沉略一点头。
他需要热一点的东西驱散骨髓里的寒意,也需要一个地方等待下一份冰冷的征税令。
茶馆里烟雾缭绕,挤满了躲雨兼打探消息的各色人等。
跑堂的老头佝偻着背,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端着茶盘的手抖个不停。
陆沉三人寻了个角落坐下,湿冷的皮甲引来周围几道隐晦又厌恶的目光,随即又飞快的移开。
“两壶热烧酒,一碟茴香豆。”
陆沉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几桌的嗡嗡声瞬间低了下去。
跑堂老头慌忙应了,动作快了几分,抖得更厉害了。
热辣的劣酒入喉,像吞下了一小团火。
陆沉闭了闭眼,指尖无意识地又碰了碰腰间的符石。
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
邻桌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刻意压低了,却在这短暂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听说了吗?
城东老张家,昨晚全家都…没了。”
一个干瘦的商人模样的男人声音发颤,“就为凑不够这个月的税银,两口子加一个老娘,全抽干了…哎,造孽啊!”
“抽干还算痛快,”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像是落魄文士的人接口,声音带着一丝麻木的讥讽,“上月我家巷口卖炊饼的刘三儿,交税时哀求了两句,被时税司的大人们‘特别关照’,抽得剩下半口气,吊在炕上活活疼了三天才咽气。
那惨叫…啧啧,整条巷子都听得见。”
“小声点!
你不要命了!”
商人紧张地左右看看,尤其扫了一眼陆沉这边,“现在这世道,能喘口气就知足吧!
只盼着…只盼着圣上龙体早日康健,临朝视事,兴许…兴许能改改这规矩?”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的希冀。
“康健?”
文士嗤笑一声,抿了口寡淡的茶汤,声音压得更低,像蛇一样钻进陆沉的耳朵,“圣上?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除了登基大典露过一面,谁还见过圣颜?
龙体康健?
我看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怕不是早被那帮子国师、权臣架空了!
如今批红的朱笔。
握在谁手里,你心里没数?
改规矩?
做梦吧!
他们巴不得多抽些,好延自己的寿呢!”
跑堂老头哆哆嗦嗦地把酒和豆子放在陆沉桌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放下东西立刻像受惊的老鼠般缩回柜台后面。
陆沉端起酒杯,劣质酒液在粗陶杯里晃荡。
邻桌的议论还在继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钻入脑海。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浑浊的酒液上,杯底似乎沉淀着细微的、无法融化的暗金色颗粒。
十年。
冰冷的符石再次硌着他的腰侧,这一次,那若有似无的暖意似乎又出现了,微弱,却顽固地存在着,与杯中倒映出的、属于他自己的那双暗金色瞳孔深处的一点寒光,悄然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