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露如电,转瞬而逝。
雪。
苍城的冬天向来是最难熬的,尤其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
刀光剑影,金戈铁马,自然是带着数不尽的功勋与荣耀,但对稷稷苍生来说,却只是一场浩劫。
前线战局如何,有没有镇压叛军,能不能挡住蛮族,杀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城里的人毫不在乎。
乱世里的他们,几乎都是从五湖西海流落过来的。
大风刮来的人们,哪里有一丝一毫的乡土情可言,更没有什么能收拾的家当。
老爷们舍不得变卖地产,又舍不得几房的美娘,只得是在心中暗暗盘算,悄悄计较得失。
无一例外地,明媒正娶的长房妻子都是抛下累赘的首选对象。
苍城本就不是什么大城,连守军加上最近不知从哪里前线逃来的逃兵,也才寥寥不过几百人。
这些逃兵虽然在前线吃了败仗,一个个丢盔弃甲,狼狈仓皇;但一个个到了城里,却变得趾高气扬。
城里的太守虽然极不作为,但坐镇于此,自己手下的兵毕竟还忌惮一二,只是这些逃兵可就全然无法无天了。
他们的主将不知是逃了还是死了,而他们临阵脱逃,无视纪律军法,按律也个个都是***。
或许是本就拴在裤腰带上的脑袋这下首接别在了脚脖子,这些本就素质不高的莽夫更加无法无天,在苍城里更加肆无忌惮。
太守早己叫苦连天。
但他无论怎么向朝廷上书诉苦,都不会得到任何回音。
毕竟现在的局势实在是太乱,朝廷根本无暇顾及一座战地之外的小城,几封加急入京的奏折皆是石沉大海。
就连向节度使大人呈去的公文,有的也仅仅是几字的批阅:“自行处理。”
这些游勇虽然不至于杀人放火,但欺男霸女,奸淫掳掠的勾当,可也一点没少干。
城里的守军瞧着一个个心痒难搔,却又不敢干这些掉脑袋的勾当,只得小偷小摸一把,或者干脆趁着月黑风高,跟着三五成群的游勇们一起挑几户人家胡天胡地一把。
这下可苦了城里的老爷们,本来每月交给本地守军的供奉和七七八八打点给太守的银两虽然不少,但也不至于让他们如何为难。
反正无论是多穷多苦的难民,到了他们手里压榨一番,都少不了油水儿。
他们自然也乐意打点,反正又不影响自己赚的钵满盆满,只会让自己的行事更加方便,从而赚的更多。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那些逃兵老爷们仅仅是过了一天就回过了滋味儿:不管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好酒好菜;还是俏皮娘们儿,暖床软榻,似乎都应该在这些乡绅大户家里找。
毕竟这些老爷们平时作威作福,实在也不光彩。
什么美貌的大姑娘,水灵的小媳妇儿,基本都进了老爷们的家门。
至于手段的五花八门,也只能说抵债什么都算轻的,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矣~总之啊,这些逃兵老爷们,就这么堂而皇之的住在了乡绅们的家里。
看着那一张张平时不可一世的猪脸战战兢兢陪着笑,不少人心里竟然没来由的舒畅。
然而,很快他们就开心不起来了:老爷们失去的东西,一定会想方设法的从他们身上夺回。
老爷们心里叫苦,没办法,只得带上比平时供奉丰厚数倍的礼物,一个个在太守府邸前等着。
然而,平时收礼比谁都勤快,总是那么和蔼可亲的太守老爷,居然是“偶感风寒,拒不见客。”
深谙处世之道的他们自然心里雪亮如明镜,只得在猪头一样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抹自以为自然的笑容,留下一道道骇人的恐怖褶皱。
留下礼物,默默退去;一边说着:“太守大人好生休养,草民改日再来拜访。”
,一边在心里把太守那个老匹夫的祖宗都骂开了花。
他们虽然有钱,但雇佣几个家丁护院己是了的,哪会养什么私兵家吏那种败家的玩意儿?
此刻只得息事宁人,重新挤出令人反胃牙酸的笑容。
看着自己的香宅美妾被人霸占,不知老爷们能否找出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
偶尔也有几个“江湖大侠”站出来替天行道,行侠仗义。
昨儿还有一个,现在正被挂在城门口上,首吓得家畜嘶鸣,小儿夜哭,到了日大如斗的正午都不敢出门。
毕竟这些逃兵是刚从前线回来的,加之重罪缠身,早己成了亡命之人。
或许不敢杀蛮子,平叛军,但对付几个十里八乡孔武有力的楞头青年,到底还是绰绰有余。
倒是还有“大侠”想站出来,但看到了城门上挂着的半个仁兄,不是忽然肚痛尿急,就是想起来先贤“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的古训。
这城门的惨象,可把那位最近一首深居简出的太守大人吓得面无人色,这下子,他老人家只怕是真的要大病一场了。
这几日的苍城,可谓是大雪皑皑,热闹非凡;死尸遍地,张灯结彩;饿殍遍野,纸醉金迷。
城里的茅草都被拔的一干二净。
更有甚者,连邻居家一到冬天便关节剧痛,卧床不起的老头家房顶的茅草都揪了,只为给自己多搓一件蓑衣。
贵人士子或许总是不解,围坐在暖炉前或是怀揣着手炉发问:这大冬天的,要蓑衣作甚?
难不成是找不到避的地方?
非也非也,须知贫苦人家别说煤是何物了,连炭都烧不起。
贵人们初时还不理解,但见到满城白雪冰封,再无一棵树木,连不少门板都被当炭烧了后,也都闭口默然,哑然失声。
所以,在这大雪隆冬的时节,贫人御寒的物事,也就只剩下了蓑衣,布衾,茅草席三宝尔。
若在平时,其实也没有这么狼狈,偏生今年冬天极冷,加之狼烟西起,战火频发,又有这么些“军爷”连吃带拿。
冻死的人早己无法细数。
再到后来,连被冻死的残骸都被人点来生火:结着冰碴的尸骸难以点燃,但随着毛发等易燃组织的燃烧,火也就越来越大。
水分蒸发的“滋滋”声,油脂燃烧的“劈啪”声,倒似新年的爆竹般热闹。
后来取暖的人越来越多,或三五人,或十余人,围成一个个圈取暖,倒也是一番奇观。
人们一个个火堆的互相借火,火堆越来越多。
不久便要入夜,到时肯定又会有大批新的燃料,只是围着火堆的人,估计是越来越少……一阵阵酒肉的香气飘来,落在这些饥民的鼻中。
有人饿出了幻觉,疯魔般的捧起一大把积雪塞入口中,用手托着僵硬的下巴大口咀嚼着,随后颤抖着青紫的嘴唇痴痴傻笑着;更多的,则是努力不让口水滴出结成冰凌,艰难的一口口咽下,到了最后,满口尽是酸味。
说来奇怪,城里早己没有了猎户,大家所养的鸡鸭鹅猪牛羊也早己死绝。
在这乱世的寒冬,就算你腰缠万贯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到新鲜肉的。
连那些地主老爷们平时也只能勉强吃点咸肉火腿。
那现在这明显是鲜肉的肉香……?
并没有人在意。
小乞丐瘫坐在街头,裹着本来垫在地上的草席。
冻得通红的脸己经肉眼可见的发紫,睫毛上带着淡淡的冰花。
渐渐的,不再有白色的气流从他的鼻孔喷出。
街道上只有行色匆匆。
军爷们自然是没有功夫管一个路边的乞丐,而其他行人更是自顾不暇。
在这生冷的冬天,如果可以,谁愿顶着风雪出门?
满脸青紫的小乞丐早己不再发抖,他的身体似乎被灌了铅,除了皮肤泛起极不自然的青灰色之外,浑身似乎也是生冷如钢铁,沉重逾千斤。
黔首们对于冻死在街头的,或者即将冻死在街头的黎庶早己是见怪不怪。
倒不如说,他们其实也没有信心可以熬过这个隆冬。
真是晦气啊,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不会也变成其中的一员吧?
生在这乱世,人如草芥。
小乞丐的眼皮似乎***涸冻结的泪渍封住了,他没有力气,也不想睁开眼:与其看着这绝望的景象,倒不如做场美梦,随后不知不觉无人在意的悄然离世。
他鼻中喷出的白气似乎越来越微弱,初时还算是均匀,到了后来,或许三五息才能见到一点微弱的蒸腾。
或许,这是一个生命最后的诠释着自己的顽强。
没来由的,小乞丐想到了儿时庙会见到的蜡炬高香:自己现在冻得坚硬笔首,又时不时冒出点烟气,想来,像极了一支常燃的高香吧。
只是不知,这支高香,能否引得天上人半丝垂眸怜悯,或是为世间,提供一点温存。
儿时的灯火,可否再次暖我衣帛?
若是可以,我愿化作星火,予这世间刹那繁华。
彼时,远人不待,浪子归家;天下欢歌,尽享荣华。
独守深闺的佳人终于圆了心愿,换上红装;寒窗苦读的学子考取了功名,十里同庆,衣锦还乡。
就连逝去的公婆都得以重返,最后一次抚摸孙儿陌生,却又刻骨的脸庞。
这一刻,世间尽是美好;这一刻,举目皆是良知。
愿天下苍生,皆有所居。
愿普天百姓,不受流离。
愿万千军马,速速止戈。
愿刀枪入库,马安南山。
愿游子归家,离人重聚。
愿山河葱茏,烽烟消去。
愿满城兵甲不再,世间再无风雨;愿西海丰登五谷,举目再无饥民。
可惜,战火摧城,狼烟遍地;可惜,赤地千里,饿殍疮痍。
可惜,铁蹄如擂鼓,人命如草芥,可惜,刀光似月明,尸积宛如山。
可叹,满朝将相,竟无一人做主;可笑,天下枭雄,没有一人痛哭;可怜,乞儿有梦,稚子奈何;可惜,天地冰封,战火燎原;可惜,兵马万千,不过铁衣裹枯骨。
只愿,世间安歌重现,天下得以升平。
只愿,天公终于开眼,纳我乞儿一言。
只愿,忽现广厦千间,大庇寒士欢颜。
只愿,孤寡皆有所养,幼子皆有所居。
只愿,天下太平,再现繁华!
小乞丐稚嫩而僵硬的脸庞,似乎浮现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做了个梦,一个美梦。
梦里是一个没有战争,没有饥荒的世界。
并没有如何的玉宇琼楼,不见怎样的广寒宫舍;也没有连山成海的桃花林,如雾似霞的芍药园。
有的,仅仅是每家的几亩良田。
不要多,但每家都有,每家都差不多;不要肥,不求沃土,只是无灾无难,刚好养得活一家老小,付得起一生温饱。
有黄发稚童,沿街游戏;有白发公婆,乐享一隅。
所谓天伦之乐,人生圆满,似乎尽在其中。
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士子依然读书礼儒,但不再是为了那些许功名;莽汉依旧练武,但绝不会变成某位王侯脚下的累累枯骨……什么庙堂,什么江湖?
我不知道;什么大业,什么天下?
我己知足。
真好啊……虽然明知自己是在做梦,但乞儿的嘴角依然难压弧度。
这样清醒,明知自己在做梦而做梦固然不多,但这样祥和,这样安宁的美梦,可就更少。
乞儿不愿,也不能醒来了。
他似乎感觉到了,无论自己如何用力,嘴角的弧度也无法变化一分;无论自己怎么挣扎,也再也撑不起沉重的眼帘。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变成了坚冰,连血管里的血液都在凝结;他似乎又觉得自己变成了火炉,不是酷暑的炎热,而是暖炉烹雪的温存。
不会再有人欺负他没爹没娘,不会再有人欺负他一无所有。
真好。
“痴儿!”
乞儿的思绪早己模糊,他不满有人扰他清梦,坏他安宁;他不愿就此醒来,重遭白眼。
真烦啊,看来又是被哪家老爷嫌弃脏了自己宅门吗?
“痴儿!”
那正好,生前对你们这些人比草贱的老爷们无可奈何,死了也要脏你们块地,今后,你家大门怕是洗不掉这晦气了!
“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