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冬风卷着细雪,从窗纸破洞处钻进来,在烛芯上舔出一簇蓝焰。
柳蕙跪坐在床沿,布包在膝头摊开,铜勺被她用旧帕子反复擦拭,帕子边角已经起了毛,却始终舍不得换——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针脚里还留着皂角香。
勺柄在烛光下泛着暖黄的光,她指尖忽然顿住。
先前只当是岁月磨出的划痕,此刻凑近了看,那些细密的凹痕竟呈螺旋状排列,最深处的三个小点,像极了御膳库采买册里“辰正三刻”的标记。
她屏住呼吸,将铜勺侧转,烛火斜斜映上去——勺柄背面的刻痕竟连成一串数字,“寅卯年腊月廿七,甲字库”,与她前日替刘典膳誊抄的采买清单格式分毫不差。
“当啷——”铜勺险些从指缝滑落。
柳蕙慌忙攥紧,掌心沁出冷汗。
父亲当年是太医院御厨,负责的是宫妃药材膳食,何时与御膳库的采买清单扯上关系?
她想起昨日太后说的“柳厨娘”,想起父亲被诬投毒时,那碗参汤里的鹤顶红——若这铜勺是记录,那被抹去的,会不会是父亲清白的证据?
窗棂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惊得烛火跳了两跳。
柳蕙将铜勺按在胸口,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金属的闷响。
她咬了咬唇,指腹抚过“柳记”二字,像在抚父亲的手背:“爹,女儿明天就去查。”
第二日卯初,御膳库的门刚开条缝,柳蕙便捧着竹篮钻了进去。
她今日当值整理节令食材,刘典膳前日夸她“手脚麻利”,特批她进库核对旧档。
霉味混着陈皮香扑面而来,她踮脚避开地上的水渍,目光在架上的竹册间扫过——最里层第三格,去年冬天的采办记录还未归档。
竹册封面积着薄灰,她抽出来时,几片碎纸簌簌掉在地上。
展开的瞬间,一行褪色的字迹撞进眼底:“雪里蕻三石,柳记供。”墨迹边缘泛着褐黄,像是被水浸过又晒干的,却偏偏这几个字留得最清晰。
柳蕙的手指抖得厉害,竹册在掌心簌簌作响——那是父亲最拿手的腌菜,母亲还在世时,总说雪里蕻要选霜打后的菜心,晒足七日再下缸,缸沿要糊上她绣的蓝布帕子。
“小柳厨娘倒勤快。”
冷不丁的声音惊得竹册“啪”地合上。
柳蕙转身时,后颈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吴姑姑正倚在门框上,靛青褙子上的缠枝莲纹在晨雾里像团暗云。
她手里转着串沉香念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油亮,“这旧账有什么好看的?莫不是想偷学什么?”
柳蕙喉结动了动,弯腰拾起地上的碎纸,指尖却将“柳记”二字按在掌心:“回姑姑的话,太后寿辰要做古法糖蒸酥酪,奴婢听说当年的配料单在旧档里,想提前记熟了,省得临了出错。”她垂着眼,见吴姑姑的鞋尖慢慢挪近,青缎绣鞋上落了点泥星子——是从慈宁宫方向来的。
“倒是个有心人。”吴姑姑的手突然搭上她的肩,指甲隔着粗布衣裳戳得生疼,“不过膳库的规矩,不是什么人都能翻的。”她松开手时,念珠上的沉香味裹着股药气,像极了太医院煎的朱砂安神汤,“去把新到的北地干梅搬出来,莫要误了午膳。”
柳蕙等吴姑姑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才敢松口气。
她将竹册原样放回,却在最底层压了片梅叶——若有人动过,梅叶便会移位。
走出膳库时,晨雾散了些,她望着檐角垂的冰棱,心里像揣了团火:吴姑姑来得太巧,她昨日在慈宁宫提了“柳厨娘”,今日吴姑姑就来盯梢,难道这旧案里,还有她的影子?
当夜掌灯时分,柳蕙揣着铜勺溜进膳库。
最深处的茶罐积了半寸灰,她用帕子擦净罐口,将铜勺塞进去时,罐底突然硌了下指节——是道细缝。
她摸出炭笔,在缝里写道:“雪里蕻三石,应送乾元殿。”乾元殿是先皇当年的书房,父亲曾说,他的腌菜都是直接送那里的,“皇上爱吃,皇后娘娘也爱。”
她刚盖上茶罐,窗外传来巡夜太监的咳嗽声。
柳蕙猫着腰退到门边,却在经过干梅架时顿住——新到的北地干梅码了三筐,她昨日登记时故意写成了两筐。
吴姑姑最恨底下人出错,明日刘典膳查库,必然要发火...她望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嘴角勾起极淡的笑:有些错,是要引蛇出洞的。
次日卯正,膳局晨会。
刘典膳的算盘拍得山响:“北地干梅呢?账上记着两筐,库里只有一筐半!”他扫过众人,目光落在柳蕙身上,“谁管的登记?”
“是奴婢。”柳蕙上前半步,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昨日搬干梅时,奴婢记错了数,求典膳责罚。”她垂着头,能看见吴姑姑的绣鞋停在身侧,鞋尖微微翘起——那是她动怒时的习惯。
“罢了,去领二十板子。”刘典膳挥了挥手,又压低声音,“下不为例。”
柳蕙被小宫娥扶起来时,后腰的痛楚像针在扎。
她瞥见吴姑姑转身时,袖口露出半截红绸——那是昨日她在慈宁宫廊下,见太后赏给得用宫人的。
原来吴姑姑早和太后有了联系,那铜勺里的秘密...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炭笔,今日的错,该让某些人坐不住了。
傍晚时分,柳蕙在膳单上写下今日清点的食材。
写到北地干梅时,笔尖在“两筐”上顿了顿,最终落墨:“北地干梅,两筐整。”墨迹未干,她用指尖轻轻抹了抹,让“整”字晕开一片——明日再看,便像是她今日漏了半筐似的。
窗外的梅树在风里摇晃,她望着自己写的字,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该来的,总要来的。
卯正二刻,膳局东偏殿的铜漏刚滴完第七滴水,柳蕙的笔尖在“北地干梅”一栏顿了顿。
她盯着昨日新到的三筐干梅,指腹轻轻蹭过竹册边缘——这是她特意用茶汤浸过的,墨迹遇潮会晕染。
昨夜她故意将“三筐”写成“两筐整”,又在“整”字上按了按,此刻那墨色正沿着竹纹洇开,倒像极了漏记半筐的模样。
“柳厨娘又在核对?”
冷不丁的声音惊得她手腕一颤,竹册险些摔在案上。
抬头正见吴姑姑扶着门框,月白褙子上绣着缠枝莲,袖口露出半寸红绸——正是太后昨儿赏给近身宫人的料子。
“回姑姑的话,奴婢在清点今日进的食材。”柳蕙垂眸行礼,余光瞥见吴姑姑的鞋尖往竹册方向挪了半步。
她心跳陡然加快,却故意将竹册往怀里带了带,“北地干梅这两日用得紧,奴婢怕记错了数。”
吴姑姑的指甲在门框上敲了两下:“膳库的账最是要紧,你倒仔细。”话音未落,人已转身往廊下走,绣鞋碾过满地碎冰,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柳蕙望着她的背影,喉间泛起股铁锈味——昨日她在慈宁宫给太后奉了盏梅香茯苓膏,顺口提了句“当年柳厨娘做的雪里蕻最是地道”,今日吴姑姑便来盯梢。
这旧案里,果然有她的影子。
两日后辰时三刻,膳库的木门被拍得震天响。
刘典膳攥着算盘冲进来,珠串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北地干梅!账上记着两筐整,库里只剩一筐半!当我膳库是贼窝?”他的山羊胡抖得厉害,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柳蕙身上,“谁管的登记?”
“奴婢。”柳蕙跪下去时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疼得倒抽冷气,“昨日搬干梅时,奴婢没数清筐底压着半筐碎梅——”
“啪!”算盘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竹册哗啦啦翻页,“二十板子,去偏殿领。”刘典膳喘着粗气,“下不为例!”
吴姑姑不知何时站到了膳库门口,绣鞋尖微微翘起——这是她动怒时的老毛病。
柳蕙被小宫娥扶起来时,正看见她伸手抚了抚鬓边的珍珠簪,那动作慢得反常,倒像在数什么。
“典膳,不如彻查膳库?”吴姑姑忽然开口,声音甜得发腻,“这账实不符的事,可不能只罚个小厨娘。”她走过来时带起一阵沉水香,袖角扫过柳蕙的手背,“奴婢愿帮典膳盯着,省得再出岔子。”
刘典膳的脸色缓了缓:“也好,吴姑姑心细,有劳了。”
柳蕙垂着头,指甲掐进掌心——鱼,上钩了。
午后的膳库阴得渗人,柳蕙抱着一摞竹册走在前面,吴姑姑踩着她的影子。
走到最里间的茶罐架时,她故意踉跄了下,竹册“哗啦”散了一地。
“奴婢笨手笨脚!”她蹲下去捡,余光瞥见吴姑姑的目光扫过茶罐——那是她藏铜勺的地方。
茶罐底有道细缝,前日她用炭笔写了“雪里蕻三石,应送乾元殿”,又在罐口抹了层极淡的墨汁,染在布上便是调包的痕迹。
“起来吧。”吴姑姑的鞋尖踢了踢她的手背,“我来看看这茶罐。”
柳蕙扶着案几起身,指尖在茶罐上抹了抹——罐底沾着她今早撒的干梅碎屑,细小的颗粒混着茶粉,在阴影里几乎看不见。
她退到门边,假装整理竹册,却将耳朵竖得老高。
“咔嗒”一声,是茶罐被打开的轻响。
她攥紧竹册,听见吴姑姑倒抽冷气,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定是那墨汁染了她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