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日头一天毒过一天,把新开垦的饲料地里刚冒出头的红薯藤嫩叶晒得蔫蔫的。试验田的兔舍在众人齐心合力下,终于初具规模。粗糙的石头基座稳稳扎在土里,黄泥混合着碎草糊成的墙壁厚实干燥,顶上厚厚的茅草顶子遮风挡雨。两只灰兔子在围栏里适应得不错,油亮的皮毛下似乎也添了些肉膘。李秀兰的“养殖账本”上,每天吃多少草、粪便颜色形状如何,都记得一丝不苟。
然而,萦绕在青山村上空的隐忧,如同那挥之不去的淡淡霉味,并未因兔舍的建成而消散。粮仓里抢救出来的、摊晒在空地上的谷子,虽然止住了发芽,但不少谷粒已发黄变暗,带着一股难以去除的陈腐气息。各家各户分到的口粮,肉眼可见地稀薄了下去。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灶房里飘出的糊糊味儿,似乎都寡淡了许多。人们沉默地劳作着,脸上的笑容也像被晒蔫的红薯藤,强打着精神。
这天傍晚下工,林岚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土坯房。刚推开门,一股浓郁的、带着独特清甜气息的草木味道扑面而来。屋角简陋的灶台边,王大婶正佝偻着腰,用一个破旧的瓦盆费力地捣着什么。
“大婶?您这是……”林岚疑惑地走过去。
“岚丫头回来啦!”王大婶抬起头,额上挂着汗珠,脸上却带着一种朴素的满足笑容。她把瓦盆端到林岚面前。盆里是捣得半碎的、翠绿色的糊状物,正是那山坡下成片疯长的野苜蓿嫩叶!“晒蔫了的苜蓿,捣烂了,掺进糊糊里,煮开了也能顶饱!还有点甜丝丝的味儿!比光喝清水强多了!”
林岚看着那盆绿色的糊糊,心头一酸。这就是最底层百姓最顽强的生存智慧。她蹲下身,接过王大婶手里的木杵:“大婶,您歇会儿,我来。”她一边捣,一边看着那细腻的绿色汁液渗出,脑海里“初级养殖技术”中关于青饲料营养价值和加工储存的知识碎片瞬间翻涌起来。
单纯的捣碎煮糊糊,营养流失大,口感也粗糙。如果能……
一个念头骤然清晰!她猛地停下手,眼睛亮了起来:“大婶!这法子好是好!但咱能不能……再进一步?”
“再进一步?”王大婶不解。
“嗯!”林岚用力点头,指着盆里的苜蓿糊,“您看,咱这样捣碎了直接煮,吃着刮嗓子,也不容易存住。要是……要是能想法子把里面的汁水挤出来,再把剩下的渣子晒干、磨成粉!那粉子存得住,啥时候想吃了,用水一冲,加点盐,就是一碗稠糊糊!那挤出来的绿汁子,听说山外边都当好东西,喝了能长力气!给娃娃们喝最好!而且……”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发现的兴奋,“这苜蓿粉子,兔子也爱吃!掺在青草里,营养更好!”
“磨粉?挤汁?”王大婶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迷茫,随即也亮起光来,“这……这倒是个新法子!可……咋弄啊?咱家也没那磨粮食的石磨……”
“不用大磨!”林岚立刻接口,目光扫过屋里,“用细眼的筛箩!先把捣烂的苜蓿放在筛箩里,下面垫个盆,用力揉搓挤水!挤出来的绿汁子单独存着。剩下的渣子摊在破席子上晒干,晒透了,用擀面杖在石臼里慢慢碾,总能碾成粉!虽然粗点,但肯定比干草强!” 她描述得细致,仿佛亲眼见过一般。
王大婶越听眼睛越亮,脸上的愁苦被一种新的希望驱散:“成!成!这法子听着就靠谱!省粮!还能存!我这就去试试!”她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找筛箩。
“等等,大婶!”林岚连忙拉住她,“这事儿……光咱俩不成。我想着,能不能……在队部腾个小地方,让村里手脚麻利的婶子嫂子们都来帮忙?人多力量大,弄得多,晒得快!这苜蓿粉子弄好了,不光是咱自家吃,给队里干活出力的人当‘代食’,添把力气,也是给集体做贡献!这绿汁子,咱攒起来,给老人孩子分着喝,也算……也算咱青山村自己找的‘营养品’!”
林岚的话,句句扣着“集体”、“贡献”、“代食”、“营养品”这些在当下最正确也最能打动人的字眼。王大婶听得连连点头:“对!对!是这个理儿!不能光顾着自家!我这就去跟赵队长说!再找几个老姐妹!”
王大婶的行动力惊人。第二天一早,队部大院角落里那间堆放杂物的破旧库房就被清理了出来。几张缺腿的旧桌子拼在一起,铺上洗刷干净的破草席,就成了临时的“操作台”。几个手脚麻利、平时负责给队里做饭或缝补的妇女被王大婶动员了过来,每人带着自家的木杵、瓦盆和筛箩。李秀兰也被林岚特意叫来,负责记录每天用了多少斤苜蓿,出了多少粉,多少汁。
小小的“代食品加工坊”就这么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新鲜的野苜蓿被铁蛋、狗剩这些半大小子一筐筐割回来。妇女们围坐在桌边,手脚麻利地将苜蓿挑拣干净,嫩叶放进瓦盆里用力捣烂成糊。翠绿色的糊糊被倒入细密的筛箩中,几双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揉搓挤压,碧绿、带着清甜草香的汁液便淅淅沥沥地流进下面接着的瓦盆里。剩下的纤维渣滓被均匀地摊在洗净的破席子上,抬到院墙根向阳处晾晒。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青草汁液气息,清新而充满生机。妇女们一边劳作,一边低声交谈着,脸上不再是愁苦,而是带着一种为集体出力、为家人谋食的踏实感。
“这绿汁子闻着就舒坦!”
“晒干了磨成粉,好歹是口吃的!”
“省下点粮食给壮劳力,秋收才有指望!”
“岚丫头这法子,真顶用!”
林岚穿梭其间,不时指点着揉搓的力道、晾晒的厚薄。她拿起一点晒得半干的苜蓿渣,用手指捻开,感受着纤维的粗细。“秀兰嫂子,”她招呼李秀兰,“记一下,今天这茬苜蓿嫩,出汁多,渣子也细,晒干了粉子应该不糙。”
“哎!”李秀兰认真地在本子上记下,又拿起一小块半干的渣子仔细看了看,在本子上画了个小圈表示品质好。这本“代食账”,在她心里,分量不比“养殖账”轻。
这天傍晚,当第一批晒得干透透的苜蓿渣被收回来,倒进石臼里,几个汉子轮流用粗重的擀面杖用力碾压时,整个队部大院都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粉末味道。粗糙的、带着点点绿色的苜蓿粉,终于诞生了!
王大婶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小勺粉,用凉水调开,再倒入滚开的锅里,加了一点点珍贵的盐巴,用勺子飞快地搅动。很快,一锅浓稠的、呈现出一种健康淡绿色的糊糊在锅里翻滚起来,散发出比单纯野菜糊糊更醇厚、更温和的香气。
“成了!真成了!”王大婶激动地声音都变了调。她盛出一小碗,递给旁边眼巴巴看着的半大孩子铁蛋:“快!尝尝!”
铁蛋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吸溜了一口。滚烫的糊糊滑过喉咙,带着苜蓿特有的微甜和盐巴提起来的鲜,口感虽然有些粗糙,但远比寡淡的稀糊糊实在、顺口!
“香!大婶!有味儿!顶饱!”铁蛋含糊不清地喊着,几口就把小碗里的糊糊喝光了,意犹未尽地舔着碗边。
周围的妇女和汉子们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这碗粗糙的苜蓿粉糊糊,在断粮的阴影下,不啻于一道希望之光!它意味着,靠着漫山遍野的野草,靠着集体的智慧和勤劳的双手,青山村人真的能在青黄不接的关口,从土坷垃里刨出活命的“粮食”!
赵大勇也闻讯赶来,端起一碗糊糊,咕咚喝了一大口。粗糙的颗粒感划过喉咙,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淡淡的咸鲜。他咂摸咂摸嘴,黝黑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好!好!这玩意儿,实在!岚丫头,你这脑袋瓜子,真没白长!”他重重拍了拍林岚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一个趔趄,“往后这‘代食坊’,就按这个路子干!王大婶,你们几个多辛苦!这功劳,给大伙儿记上!”
“代食坊”的成功,像一股强劲的东风,瞬间吹遍了青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家家户户的积极性被彻底调动起来。妇女们争相报名轮班去“代食坊”帮忙,半大孩子们割苜蓿更加卖力,连男人们下工路过,也会顺手捎回一捆鲜嫩的苜蓿。李秀兰的“代食账”记得密密麻麻,每一笔苜蓿粉、每一罐绿汁子的去向都清清楚楚。那粗糙的淡绿色糊糊,成了各家碗里最实在的底气。粮仓霉变带来的恐慌,在集体的自救行动中,被有效地化解、稀释。
这天下午,林岚正和李秀兰在试验田的兔舍旁,对照着图纸商量着给兔子饮水槽加个小斜坡,方便清理。李老栓则小心翼翼地打开临时产箱的木盖,查看那两只母兔的状况——按照林岚根据“知识”估算的日子,这几天该有动静了。
突然,李老栓低低地“咦”了一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岚丫头!秀兰!快来看!”
林岚和李秀兰连忙凑过去。只见那只腹部明显鼓胀的母兔身下,干爽柔软的麦秸窝里,赫然蠕动着几个粉红色、肉乎乎、还没睁眼的小东西!像几颗会动的花生米!母兔正用舌头温柔地舔舐着它们。
“生了!真生了!”李秀兰惊喜地捂住了嘴,连忙翻开账本,颤抖着手记下:“五月廿三,申时三刻,母兔甲,产崽五只。”
李老栓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声音有些哽咽:“好!好啊!一窝五个!咱青山村的兔子……开枝散叶了!”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小小的试验田,又飞快地传回了村里!
“兔子下崽了!一窝五个!”
“老天爷保佑!成了!真成了!”
“咱青山村有盼头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所有人!粮仓霉变的阴影,“代食坊”的辛劳,在这一刻都被新生命诞生的纯粹喜悦冲刷得干干净净!赵大勇咧着嘴,亲自跑来看,黝黑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王大婶抹着眼泪,念叨着要给母兔加点“好料”。连一直沉默地关注着这一切的老支书张德福,拄着拐杖远远地站在坡下,看着兔舍旁围拢的、洋溢着巨大喜悦的人群,他那张如同风干橘子皮般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也极其罕见地、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沟壑纵横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欣慰。
傍晚,当夕阳的金辉为粗糙的兔舍、新绿的饲料地和忙碌的“代食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时,队部大院那口熬过肉汤的大铁锅再次被架了起来。这一次,锅里翻滚着的,是浓稠的、带着健康绿色的苜蓿粉糊糊。家家户户都端来了自家的碗。
林岚也端着自己的粗瓷碗,排在队伍里。轮到她时,掌勺的妇女特意给她舀了满满一勺稠糊糊,上面还飘着几根特意留下的嫩苜蓿尖:“岚丫头,辛苦了!多吃点!”
林岚道了谢,端着碗走到院墙边蹲下。碗里的糊糊散发着草木的清香和粮食般的踏实气息。她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粗糙的颗粒感划过舌尖,带着苜蓿特有的微甜和淡淡的咸味。味道依旧不算“美味”,但这一次,那迟滞的味蕾似乎捕捉到了更多的东西——泥土的厚实,阳光的暖意,汗水的咸涩,还有……一种名为“希望”的、沉甸甸的滋味。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村委那间低矮的土屋。窗棂后,似乎有一个佝偻的身影,正静静地注视着这喧闹而充满生机的一幕。
图纸还在怀里揣着,前路依旧漫长。饲料地的规模需要扩大,兔舍需要完善,养殖技术需要不断摸索,粮食的隐忧并未彻底根除。但此刻,看着碗里这碗从土坷垃里刨出来的“金疙瘩”,看着兔舍里那几只***的新生命,感受着身边这些重新焕发出生机的乡亲们,林岚的心底,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温暖的力量所充盈。
青山村这艘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正靠着集体的智慧和勤劳的双手,一点点调正航向,朝着那弥漫着肉香的彼岸,坚定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