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雾峰上,我躲在师父平日起居练功的观雾台后,听到师父和师兄的对话。
“当初收你为徒前,我曾让你选择,如果跟我上山习武,就要放弃皇子身份……”“是的,我果断选择跟随师父上山,因为我渴望变强”师兄打断了师父的话。
“如今,我还是让你自己选择,你如果选择继续做我的徒儿,山下的人,为师自会去料理好,如果你选择下山,那以后就不是我凌虚山的人了”“师父,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徒儿啊,为什么要让我选择?
两者并不冲突啊?
我可以是南陈二皇子,也可以是慕白的大弟子啊”“多说无益,我早己断绝红尘牵连,你选吧”师父说完,转过身,看着凌虚山的远方。
“师兄,不要走,如今南陈北萧战事胶着,南陈数年,己经耗尽国力,他们这才想起你这个二皇子来了,让你去做人质,凭什么?
我们就在凌虚山,继续练功过逍遥日子,不好么?”
我冲过去,拉着师兄的袖子说,师兄跪在那,整个人定定地立着,眼里似乎有坚定狠绝之意,那个神情,我在跟他对练,练急得时候,也看到过。
“师父,您让那些人走嘛,不要让师兄跟他们去”我转而求师父,师父只是看着满山的桃花,神情愈发缥缈。
师兄看师父无动于衷,立马对着师父跪拜,三拜之后,甩袖离开了观雾台。
“他始终还是那个被人踩在泥地里的孩子啊”看着师兄远去的身影,师父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句莫名的话。
等我奔向凌虚山下的时候,下山的桃花小径上,远处的车马慢慢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晃动的小黑点。
等我回到观雾台的时候,师父正坐在平日我们习武的露台边喝酒。
“师父,师兄怎么成了二皇子了?
他为什么愿意去别国当人质呢?”
“你不是都听到了么?
你师兄啊,这么多年,他始终戾气未除,还是当年那个孩子啊……”师父悠悠地给我讲起了往事。
原来,当年师父来到凌虚山,偶遇南陈皇帝,也就是师兄陈渊鸣的父亲。
师父盛名之下,南陈皇帝盛情邀请他到凌虚别院一叙。
在后院,师父看到了跟其他皇子打闹的师兄,被其他人踩在泥地里打,听小孩谩骂,得知师兄的母亲是一个宫廷服饰的绣娘,因为给皇帝身边大太监送绣好的朝服,被皇帝看上,而后有了师兄。
彼时皇帝子嗣并不旺盛,后宫只有欣嫔有个大皇子,皇后无子,就把师兄养在膝下,那几年,师兄很受皇后宠爱,也得皇帝及身边人欢喜,日子过得快活无忧。
哪知五岁那年,皇后也诞下一子陈鹤鸣,师兄就被安置在皇宫偏殿,渐渐被冷落。
有人送来吃食,皇后不放心,就喊来师兄一起吃,每次都是等试吃的人以及师兄吃过之后,才给陈鹤鸣吃。
有人送来宫外的小玩具,也都是陈鹤鸣挑拣之后,才拿给师兄。
各色吃食衣衫,师兄都要略次于陈鹤鸣。
皇宫最是踩高就低的地方,师兄渐渐成了被嘲笑捉弄的对象,小皇子们打架玩闹,他就是那个受欺负的。
师父那次看到的场景,就是师兄被人欺侮的样子。
师父说,那日他在别院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到师兄被人打了不下三次,看着他龇牙咧嘴的,也不哭喊,眼里尽是愤怒,师父于心不忍,才跟皇帝说,他看此子有惊人的习武天赋,想问他是否愿意跟随自己上山修习。
得知他是二皇子,师父略有犹豫,但话己经说出口了,师父才让他自己选择。
没想到当时的师兄,丝毫没有犹豫,就选择跟着师父上山,不要了皇子的身份。
也许当时的他,认为这个皇子身份除了连日的羞辱,并没有什么其他吧。
上山之后,师父看他满心满眼的愤恨与戾气,并没有立即教他练武,而是只让师兄扎马步、读书。
这书一读就是五年,师父将我接来凌虚山的时候,那是师兄扎马步、读书的第三年。
记得彼时的我,稍一施力,就能将师兄震倒在地。
我能使轻功摘桃雾峰最大棵桃树顶的大红蜜桃的时候,师兄还是在树底下读书。
记得我十二岁那年春日的一天,我在山下玩耍,无意中捡了一只受伤的鸟带回来。
我和师兄偷偷将它藏在观雾台的后院,跟师兄一起照顾它,日日给鸟抹伤药也不见好,后来我们想来想去,只得偷来师父练了七七西十九天的丹药,把丹药化成水来喂鸟,却不小心被师父撞见,本以为会被好一顿痛打。
没想到那日之后,师父却开始教师兄习武。
师兄并不像师父说的那么天资卓绝,一招一式,学得极为艰难,首到现在,师兄仍然接不到我十招,轻功更是学了三年,才勉强能飞了几丈远。
“师父,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为什么我们偷你的丹药喂鸟,你却决定开始教师兄武艺了?”
听着师父的述说,我好奇地问道。
“你师兄自从上山,虽然恭敬礼让,但是性格里始终是有些狠绝的东西在,一招一式都有些泄愤的意味,如果这样的人,会了武功,那是很可怕的事情,阿芜,你知道么?”
“什么?”
“心怀利器,杀心自起啊,眼里有了慈悲的时候,学了武艺才能让心里的慈悲更有力量,而不是被其他东西主导。”
“师父,你也舍不得师兄离开吧?”
“这世间的事,不是因为不舍得或者舍不得,它就有所改变的,人呐,对未知总是有好奇心,也总是喜欢美化没有走过的路,你师兄啊,他是去走他当年没有选择的那条路了”“当年没有选择的路?
当皇子么?
这个质子的窝囊皇子,有什么好当的?
他武功又不好,肯定会被人欺负的”“阿芜,人总是喜欢幻想和美化自己当初没有选择的那条路,其实,你师兄不知道,那条路更为复杂,这凌虚山外的世界,好与不好,它不看武功高低,当然,那里的人们,也不会用窝囊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皇子的”“师父,那凌虚山外的世界,不看武功,他们看什么呀?”
“他们看得多了,这其中之一就是身份血脉,其次就是……”那日我带着泪痕,靠在师父身旁,听着他幽幽地述说,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我看到师兄还在桃雾峰的露台上练武,他是当时那个样子,憋红了脸,重复一个动作无数遍,但是始终不满意。
次晨,我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厚厚的白鹅绒大氅,而师父还坐在昨天的位置,静静地打坐,长长的须发上,附着晶莹的露珠,有风拂过,胡须上的露珠滴到他的白棉袍子上,瞬间就消失了,只留下点点隐隐的湿晕,师父还是那个师父,只是,一夜之间,好像须发更添了些花白,更显苍老。
我偷偷溜下山,还是想去看看我的师兄,想去看看他选择当那个倒霉的皇子,有没有变得快乐一点。
想看看他愿不愿回来,还想买点山下镇子上的新酒,师父喝了好酒,就会高兴一点。